当我坐到都萨木对面的时候,我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羊肉串肥瘦相间烤得火候正好,我吃进嘴里却味同嚼蜡。按理来说,我或许会为身边有同类而感到庆幸,然而,当我真的将“同性恋”与都萨木本人画上等号的时候,却无法抑制地觉得不可思议。虽然都萨木只大我一岁多,但他在这方面表现得相当成熟,他甚至毫不避讳对我发问,问我会不会介意这些。我木讷地摇头,然后又说出了电影里的经典台词:今天发生的,我都会忘掉。都萨木“噗嗤”一声笑了,招手喊来老板娘又添了一罐雪花啤,伴随拉坏被掀起的细微声响,他说:“不用你忘掉啊,你不也是。”“我不是!”我下意识反驳,随后意识到自己中了他的圈套。“不是?那你反应这么大干嘛。”都萨木眯着眼睛,歪头看着我,他举起一只手伸出食指,在自己脑袋上晃了晃,又模仿微波炉转好的“叮”声,笑道,“可我其实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gay达就响了。”“那是什么东西?”“发现同类的雷达。”我花费了一些时间才弄明白都萨木口中颇为时髦的用词,甚至还从他那里得知了有这样一个圈子,大家通过线上认识,线下社交,然后寻找到自己想要的另一半。原来,像我们这样的人并不是少数。这个认知让我近些日来紧绷的神经有了片刻放松,我坐在椅子上,聚精会神听都萨木讲,在他的口中是另一个我全然没有见过的世界,成人世界——既不同于我的学校生活,也不同于牛佰万他们的职校生涯。到最后离场的时候,都萨木也没有告诉我那个坐在他旁边的男生究竟是谁,他只是劝说我,如果真的喜欢顾柏川,不妨试探一下他到底对这方面接受度如何。“如果他很直呢?”我想起顾柏川所言劣等基因的种种。“如果他是直的,那就算了吧。”都萨木笑起来,他喝了酒,眉眼弯弯,跟夜空上挂着的月亮如此相似,“谁还没喜欢过直的呢,等时间一过,你就会发现那些鸡汤文里的爱情都是放狗屁的玩意儿,不是所有感情都会有未来。”周一的时候,班主任叫我去办公室里谈话——自从周允了解到我们家的情况之后,这几乎成了每个星期的保留项目,我知道她的意思,她想要尽可能从一个老师的角色出发,为我弥补父母不在身旁的遗憾。我是明白的,但这在我看来大部分也只是一厢情愿,她跟我闲聊、假装不经意送给我精致的本子和笔,这些都只是隔靴搔痒,并不能缓解我内心的躁动。于是,我对她开口坦诚道:“老师,其实你不用这样一直找我谈话,我已经答应过你,会努力考上理想的高中,你看,我们校队之前打的小组赛积分很高,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进个前八很容易,这样的话,至少本部的高中是愿意收我的。”周允被戳穿心思,又不肯承认,所以她假意生气,抬高音量:“怎么了,老师没事就不能跟你聊聊天了?”“那倒也不是。”我嬉皮笑脸,晃着脚,“只是你老来找我吧,把咱们班同学都弄得怪紧张的,害怕我给你打小报告呢。”周允“嘁”了一声,忽然表现出一副小女孩听到八卦时才会显露的表情,她在我耳边低声说了句话,我惊得睁大眼睛,难以置信看向她——这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在众多少男少女因为早恋每日胆战心惊的时候,坐在办公室里的老师们早就对年级里谁和谁是一对的事情了如指掌,并且只要事态影响不大,她们并不会随便做出棒打鸳鸯的举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是周允留给我们这群小崽子的温柔。“怎么样,你有没有喜欢的人?你偷偷告诉我,我帮你参谋参谋。”周允冲我眨眼睛。或许是我脸上闪过的心虚被她看在眼里,这就导致周允在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在仔细揣测着究竟是哪个女孩是我的意中人。开始我还觉得这话从我班主任嘴里说出来特别违和,后来习惯了,还总是跟她开玩笑,就说:学生谈了恋爱大部分都会在毕业的时候分手,哪怕是有幸结婚了,以后还要离婚,所以我才不要谈恋爱,老师,你从我这里什么也问不到的。周允惊叹道,你这小孩太早熟了,这个世界没有你想的那么坏啊。我不置可否,吹了声口哨,将书包单肩搭在背后,大摇大摆从她的办公室走出去,不忘帮她带上门。我很喜欢周允,甚至愿意为了她收敛我的坏脾气。但是,并不是所有的老师都能做到像她一样。那是十一月末的一天,期中考试落下帷幕,最后一科的卷子被判完,下发到每个人的手里。几家欢喜几家愁,我听见袁小方在我前面抱怨自己的粗心大意,在生物选择题上扣掉了两分,不然就能竞争一下年级第二的位置了。至于年级第一是谁?那当然就是顾柏川了。我有时候觉得他的大脑也挺合适在死之后拿来做个切片的,毕竟能在初中三年之内维持年级第一的位置,一次都没被挤下去过,就连周允都评价这种现象“极为罕见”,毕竟在初中阶段的知识并没有多难,学生之间分数差距没有多大,偶尔马虎一下都很容易被挤掉排名。但顾柏川偏偏就能做到不该扣的分绝对不扣,“马虎”两个字似乎从来没有出现在他身上过,次次都是满分的理科试卷,还有让人挑不出拼写错误的英语作文。当他在黑板上用两种不同方式解答数学最后一道大题时,那些来听课的老师看着他,活脱脱仿佛看到了“清华”“北大”两块招牌。我真不知道,明明我们两个住在同一栋楼里,吃的也是差不多的东西,为什么他的脑子长得仿佛就跟正常人不一样。我这样想着,就看见顾柏川从靠窗那排走过来,问我:“你今天放学之后还去训练吗?”“得去。”我回答。最近为了市里面那个联赛,我们校队训练次数明显增多,目前的进程是小组赛已经结束,剩下的就是淘汰赛,然后下个学期开始之前就会决出最后的冠军,等到那个时候中考的特长生事宜也基本算是尘埃落定了。我们学校初中校队的成绩不如高中部,不过,放眼全市也还算顶尖那一股,尤其是初中比赛变数比高中要大,不至于出现每年冠军都被垄断的情况,故而学校对这个特色项目还比较重视,特地为校队训练延长了体育馆开门的时间。我抬头看了眼挂在班上的表:“我现在就要过去,你要不然先回家?”晚自习是自愿参加,今天期中刚出成绩,大部分学生都会选择回家放松,我本以为顾柏川在这里杵着也没有什么意义,却没想到他跟我说在这里等我。我点了点头,也不拦他,转身出去的时候,刚好撞见纪从云,她兴冲冲跟我道,她们今天戏剧社也要训练,让我等会她一起走。我心情复杂,回头看了一眼顾柏川,没再说什么,抱着篮球跑出去。我觉得顾柏川定是知道了纪从云要训练的事情,这才要等的,否则他参加这劳什子晚自习就是平白耽误时间——我早就发现跟女孩们相处最大的定律,那就是在于“陪伴”两个字,不然你看校园里那么多小情侣怎么要每天等来等去,仿佛一个人就不会做事了一样呢。我一整场训练的时候都在为这件事耿耿于怀,以至于好几次投球都犯了很明显的错误,章凡教练吹哨喊停,问我:“黎海生,你怎么回事,心神不宁,是生病了吗?”我自知理亏,摇了摇头:“没有!”“没有你就这态度?”我怀疑章凡今天心情不好——跟他相处久了,我发现他这个人脾气有点古怪,有时候高兴就眉飞色舞地跟我们开各种玩笑,有时候不高兴就垮着脸逮谁骂谁,非常阴晴不定。我心情也不咋地,不过为了避免触他霉头,还是象征性的应了几声。章凡却没有因此放过我,他拉着我站在校队其他队员面前,然后开始数落我身为队长,没有以身作则,这几次训练经常迟到之类。“黎海生,你不要以为你前面几次比赛多拿了几分就能松懈了!我告诉你,之所以你能得分是因为你打的是小前锋,要不是后面有队友配合你,你觉得你能得分得的这么容易?”我开始逐渐丧失耐心,敷衍地哼了两声。本来以为章凡会继续跟我撒火,却没想他的手在我后颈上捏了两下,竟然话锋一转鼓励起来:“我知道你们初三生不容易,压力大,那训练也得认真点,听见没?”他说这话的时候是偏过头来看着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