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衡醒时,天色已晚,凌云殿中点了灯,烛光曳曳,却照不亮屋角。玉衡睁眼半晌,身边没逍遥仙,好在,也没承华。玉衡躺平喘息,也不知道是坏了嗓子,还是高热几日,烧坏了肺,每出口气,腔底便有嘶响。左翻右滚都不舒服,索性摊手摊脚躺着咳嗽,越咳越闷,玉衡正要按住胸口,旁边忽然有人开口:“仙君,你醒了。”咳声骤停,玉衡抬头,铃兰背光坐在长凳上,位置刻薄,在窗棂之侧一个夹角,难怪方才未能瞧见。玉衡手肘撑地,直起身子坐得端正,哑声道:“你还在?”铃兰愣了一下,眼神从玉衡身上上下而过,道:“仙君方才咳得半死不活,我以为仙君早起不来了……”玉衡道:“睡了一日,倒也还好……咳咳咳咳,总不至于如此娇气。”铃兰掩唇笑了两声:“仙君坚韧,可真……真叫人佩服……”玉衡并未在意铃兰言语中这点冒犯,心中转了七八,当下稍有了些精神,同铃兰……他想问的话,着实太多。玉衡道:“逍……”正要开口,铃兰推了窗,薄薄月色映在脸上,外头君子兰开的正好,橙黄小花缀了满院,夜风习习,灌了满屋甜香。铃兰笑道:“时辰不早,天君也该回来了。”一声天君,用着玉衡这张脸,叫的千娇百媚,玉衡身子僵直片刻,才斟酌道:“铃兰,你到凌云殿已有几日?”铃兰道:“大约……是同仙君一起到的,怎么仙君忽的问起这个?”玉衡手指握住布料,道:“之前,你一直都在魔界乾坤殿?”开口时,玉衡心中猛跳几下,喉口隐约发痒,想要咳嗽,喉结滚动着忍下了,他怕落下铃兰口中的字。铃兰双目微狭,道:“是啊,麒麟帝对我……事无巨细,体贴温和,里里外外,伺候得都真算好。”这话,说得暧昧,有些旖旎,铃兰眼神落在玉衡脸上,试图瞧出几分异样。“哦……这样……”玉衡讷讷点头,眼神闪烁躲藏,顿了片刻,牙齿都将嘴唇咬出个血口,深吸口气,闭了眼睛。铃兰见玉衡这样,心中冷笑:什么玉衡仙君,装的三贞九烈,最后不也是自甘下贱,对麒麟帝芳心暗许?玉衡闭着的眼睛再次睁开,道:“铃兰……”铃兰嘻嘻道:“嗯。”玉衡问:“殷……殷渊,……他还好么?”殿中骤然静下。说这话前,玉衡面上有纠结、慌郁、畏惧,等这话落下,他面上就只有……期盼。可笑的期盼。铃兰顿了片刻。玉衡等着他,心脏震得厉害,指尖随着脉搏轻颤,耳边些许鸣响。他有些心急,承华快要回来,他没有多少时间,却不敢催促,殷渊二字,他……只敢提起这一遍。须臾,铃兰才笑道:“所以,你方才纠结,只是想问我殷渊好么?”玉衡点头。“可是……”铃兰冷冷地笑,“他好不好,我怎么知道?”玉衡先是一怔,随即,又松出口气,道:“也是,你同他……也不熟悉。”玉衡背脊佝了几分,手掌压住心口。铃兰这样回答,倒是救了他。玉衡喃喃自语,道:“那就应是还好,若真有这般大事,铃兰不会不知……”铃兰:“不不不。”“仙君大抵是误会了,我不知他如何,是因为……一个死人,大约只有阴曹阎罗,才知他如今过的好坏了……”玉衡僵住了。铃兰继续道:“那些日子,麒麟帝心思都在你身上,这小少主自己钻出殿去,一次两次未遇到凶险,怎知这次偏偏就赶上了呢……”铃兰越说,玉衡脸色越白。铃兰道:“麒麟乃是神兽,命韧骨强,听说……是先被拔了舌头,又砍断脖子,放了好几日的血,才死透的……”玉衡嘴唇动了:“够了,别说了……”铃兰置若罔闻,继续道:“不过,若是早些知道少主失踪,早些通知麒麟帝,早些派人去找……”“说不准,也不会死的这么凄惨。”铃兰还要开口,玉衡摇头,掩住双耳,道:“够了!不要……不要说了!”话说的太急,喉底太痒,一下子未能忍住,玉衡咳了起来。血点溅在地上,铃兰舔了舔干涩的嘴唇,玉衡仙君如狗般被锁在这殿门前这样久,但只有今日,才让他真正瞧见了什么是真的狼狈不堪。铃兰笑道:“都说麒麟帝一往情深,如今看来,却不止于此,玉衡仙君原来……也是会贱到,对这种荒****之下,生父是谁都不知得孽种,生出感情啊……”“……”玉衡张开嘴,想说什么,又确实说不出什么。殿中静了半晌。久到玉衡喉咙底的痒止住了,才道:“殷渊,只是殷渊。”“我在意他,不是因为是谁的儿子。”铃兰嘻嘻地笑:“诶,玉衡仙君,你问了我这么多,我也有句话想要问你……”玉衡淡漠道:“你说。”铃兰问:“你为何活着?”“人间灾劫苦难,活的如此痛苦,你怎么不再去跳回瑶池,一了百了?”玉衡重复道:“一了百了?”铃兰低声蛊惑:“对,一了百了。”玉衡缓慢抬头,面上琨玉秋霜,勾起嘴唇,冷冷地道:“上回,我入坠瑶池,你三言两语,得我灵丹,这回,你来蛊我,又想得到什么呢?”铃兰微顿,随即哂笑:“仙君这是何话,你问了我,我便随口一答,之后又随口一问,也不必要把矛头指我吧?”“呵呵……”玉衡盯住铃兰,眼中慢慢爬出了血丝,道:“你随口答我的,比殷冥还要详尽,割喉放血一日一夜?怎么,这是那个闷言少话的麒麟帝,亲口告诉你的么?”铃兰眉头一拧,道:“我也只是道听途说,仙君,不必认真……仙君还未回答我的话……”“那你便听清楚。”玉衡太阳穴青筋跳动不止,一字一字道:“我就算死,也要先揪出害了殷渊的畜生,把他碎尸万段。”“我以神魂起誓,定叫他永不得安宁,生生世世不得好死。”铃兰背脊蹿凉,一阵觳觫。玉衡铃兰各怀心事,再无多话。玉衡面无表情,铃兰瑟缩心烦,此情此景,如大梦般荒诞熟稔,竟好似……他们之间,一直如此。如此情形,直到天君归殿,凌云殿门打开,承华踏入殿中。铃兰扑到天君怀里,肉眼可见那位玉衡仙君佝偻了身子,挺得笔直的脊骨抵在墙角,缩成一团。铃兰收回视线,噘着嘴问:“天君今日可忙?”“还好。”铃兰敛着眉,替天君下冠散袍,承华眼神落在铃兰脸上,手指揉他眉心,道:“受欺负了?”铃兰耷拉着脸,道:“没有。”“这殿中只有我和仙君,能受什么气……”这话落下,承华走出两步,扯了链条,咣啷碎响中,玉衡被扯得踉跄,连跪带爬,扑到铃兰脚边。玉衡忍耐着,咬紧嘴唇,未发出一点声响。承华淡淡道:“道歉。”破布底下,玉衡攥紧手指,涩声道:“对不起。”承华面前,玉衡早没了尊严。铃兰胸口浊气散了,脸色略微好转,方才他还真被玉衡假模假样震到了。也是,这般无用的废人,怕他作甚?承华俯身,指尖蹭过玉衡眼角,淡淡道:“哭什么?”哭?他哭了么?玉衡怔怔抹了把脸,确实满手潮湿。铃兰接话道:“方才,仙君问了我殷渊那事,大约是仙君心善,闻之伤心,一时情不自禁……”帝君道:“伤心?”玉衡牙咬了又咬,他直觉自己应说不是,可那“不”字在唇舌间缠绕,最后终被玉齿碾碎,他道:“是。”烛光在承华身后,承华俯身之时,阴影将玉衡裹了,玉衡紧闭双眼,以为承华又会给他耳光,唇角却是一热。玉衡陡然睁眼,承华嘴唇温软,从玉衡破了细口的唇边,移到眼角。“师兄如此无情,竟也会喜欢孩子。”……今夜,兴许帝君心情是好,并未再折腾他那破破烂烂的师兄,同铃兰睡在了榻上。玉衡睁着眼躺在地上,脑袋里全是殷渊,全是一声声的……爹爹。玉衡手掌按在眼窝,五指插入头发,用力攥紧。内殿之中,铃兰同承华小声说话,不知说起什么,娇笑不止。过了子时,殿中好容易清净,门缝边冷,玉衡缩成一团,忽听得脚步窸窣,抬起头看见了承华。玉衡靠墙而坐,方才脸埋在膝间,此时承华过来,掰开玉衡膝盖,双腿微岔,跪坐在玉衡腿间。玉衡的腿夹着承华,若那人再贴近些,恐怕他就要骑在承华腿上。承华越贴越近,玉衡越发心惊胆战。不知不觉已过数百年,仙藤林中的师弟早已长成凶猛俊极的顶级乾元。高出玉衡近两头的身子,肩宽臂阔,被笼身下的玉衡,像个破烂的鸡巴套子。承华撩开玉衡碎发,摸他红透的眼尾,道:“哭了很久?”玉衡害怕,小心翼翼道:“我……没出声响。”承华道:“你每寸气息,我都能觉察到。”玉衡更怕了。承华问:“你喜欢渊儿?”玉衡抽着鼻子,想了想才道:“我对不起他。”承华抱住他,道:“我很高兴。”“师兄喜欢我的孩子……”“啊?”玉衡脑袋里嗡了一声,他愣了许久,才好似听不懂似的,问:“你的……孩子?”承华道:“殷渊重塑肉身前,本是一条五爪金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