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衡做了个梦。他第一次见到殷冥,是在南水。那日,玉衡在上头爬树,十一二岁的年纪,猴儿一样闹,大白梨塞了满当当一口袋,正咧着嘴笑,低头就见个小孩儿。锦衣黄袍,襟口绣着瞧不懂的花儿,煞白着张脸儿,黑瓮瓮的眼珠儿,一声不吭,只盯着他瞧。玉衡没见过这小孩儿,又被盯得不大自在,扒着树枝问:“你是哪家的孩子?”“怎么进来的?”玉衡想了想,道:“呀!莫非……是师父新收的小徒弟? ”玉衡在上头喊了几句,那小孩儿古里古怪,一声不吭,光仰着头看他。玉衡心说,这莫非是个哑巴,在这浪费功夫,还不如直接去找师父问问,拍了拍衣裤上的土,道:“不说算了,赏你个梨子吃,我去找师父了……”“接好了!”玉衡随手一扔,说不出是准还是不准,正好砸小孩儿脑袋上。顶好的雪花梨,连汁带水儿,砸出个阖口,又弹在地上,碎成八瓣。“诶!!!”玉衡连蹿带跳从树上下来,扒住小孩脑袋看,玉瓷一样的小脸儿,入手凉的很,顶着两指宽的大包,玉衡直抽凉气,生怕给人砸出个好歹,背起人就往屋里跑。玉衡便跑边骂:“你是不是傻!接不住还不会躲么?!”那日,玉衡撞开师父房门,却愣住了。房中站了名女子,容色艳丽,眉眼间却只有温态,红唇蔻甲,雍容华贵,虽说在笑,却自有一副端庄肃严。女子看到玉衡,又看到玉衡背着的人,眼神一震,瞳孔微缩,走近两步。玉衡心里一跳,脚趾头想想也知道这是背上这怪小孩儿的家里人。眼看女子手抬起落下,缩了脖子以为要挨巴掌,头顶一温,却是被人摸了一把,道:“你可真厉害。玉衡一怔:“啊?”女子好似看不到那红光锃亮的个大包,笑道:“我这儿子,不随意叫别人碰的。”玉衡这才觉得呼吸困难,那小孩儿把他抱的死紧,头扎在玉衡脖颈,灼热气儿往后颈里灌,喷的玉衡发痒。玉衡记得,殷冥自小就是个流氓,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你真好闻。”玉衡结结巴巴,道:“你也不错。”……北凉国的小皇子之所以会到南水这来,全因为玉衡的师父开元尊,是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辈,仙风道骨,威名远扬,药卜双修,皆有所成。一手药理,琢磨得通透,活死人,医白骨,妙手回春。一手五行八卦,奇门遁甲,占天星,卜人运。唯独一点,性子太过古怪,若一时兴起,路边困乞都能卜上一卦,若是今日萎靡,管你是富商豪绅,还是皇亲国戚,都不尿这壶。今日,殷冥本是留不下来的,玉衡这么一砸,开元尊的话磕碎在嘴里,轰人的话没说出口。殷冥虽被留下来治病,皇室的随从,包括北凉王族的皇后,也被开元尊一并赶出了南水。一个病秧秧,整日咳血的小孩儿,玉衡又砸过人家的头,心里过意不去,也就多了些照顾。铺床暖被,喂饭灌药,就连偷跑出去玩儿也不忘了背上殷冥。殷冥不爱说话,在玉衡背上,跟张纸一样,只是动不动就爱在玉衡脸上亲。玉衡觉得不妥,两个男的亲来亲去像什么样子,有次殷冥亲他,玉衡抬手就在他头上拍了一下。玉衡:“像什么样子,你再这么恶心人,我可真打你了!”就这么句话,殷冥张嘴想要说话,刚两个字,就吐了玉衡一颈的血。玉衡吓得六神无主,撒丫子跑回去把人交给开元尊,自那以后,别管殷冥怎么“不妥”,玉衡再也没敢打他一下。南水封闭,玉衡无聊惯了,闷到要和石头说话,有了殷冥,好似什么都不一样了。他如此闷,却又如此生动。日日都陪着他。可殷冥不知是什么衰神命数。玉衡背着他上树摘果子,还专找了个绳子把人绑在身上,玉衡摸到个硕大无比的甜果儿,可半路绳子松了,殷冥从树上摔下去,要了半条小命。玉衡去水里摸鱼,殷冥在岸边坐着,玉衡敲着只蚌,里头摸到个小孩儿拳头大的黑珍珠,一条大鱼过来,蹿到岸边,险些把殷冥吞了。玉衡越发小心翼翼,索性也不出去,就陪殷冥在房里读书。殷冥在南水四年,也不知是开元尊的药真的有用,还是玉衡每天伺候的好,殷冥那病虽不说痊愈,却也不再动不动就吐上口血。玉衡倒挺开心,道:“师父,他这病是不是快好了?”开元尊道:“好不了。”玉衡:“好不了?”开元尊叹道:“祖辈留下来的债,积煞成病,好不了,我给他卜过一卦,命短悲厄,活不过弱冠。”开元尊道:“无可解。”当夜,玉衡跟殷冥睡在一起,却怎么也闭不上眼睛。就算是只狗,朝夕相处,也都有了感情,何况是人。玉衡不睡,殷冥也不睡,玉衡侧头,见殷冥在看他,道:“怎么不睡?”殷冥:“你不开心。玉衡侧过身子:“我不开心,和你睡不睡觉,有什么关系?”殷冥:“你一皱眉,我就难过。”玉衡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好像暖烘烘,又有些透不过气,索性坐起来。玉衡忽然道:“如果有天,我要死了,你会不会难过?殷冥那么小,眼睛却又黑又亮:"不会的。玉衡:“怎么不会?”殷冥:“我家有好多人,拿着刀剑,他们会保护你,我也会保护你。玉衡眼睛有些酸:“可……如果是阎王下帖,天意难违呢? ”屋中静了好一会儿,殷冥比玉衡小上一岁,他捧住玉衡脸颊,少年赤忱,郑重道:“那我毁天灭地,杀神乱纲,我也要带你回来。”玉衡怔了好长一会儿,抱住殷冥脑袋,在怀里使劲揉:“好家伙,平日不张嘴是不张嘴,一开口还……还挺让人不好意思……”夜里,玉衡跟殷冥勾了手指,道:“若有一日,你有巨难,我亦如此。”勾了手指,殷冥没有松手,两个人握着手躺下,掌心越发的热,汗涔涔,热乎乎。殷冥亲了下玉衡的眼睛,玉衡睁开眼睛,嘴唇发干。那夜,他也亲了下殷冥。殷冥一怔,道:“你亲我?”玉衡不服气:“你可以,我不可以么?”殷冥认真,道:“我这样做,是很喜欢你。”玉衡想了想,更认真道:“我也一样。”……玉衡醒了。他猛然睁眼,脑中混沌,眼前人影混杂,殷冥、铃兰、九婴、逍遥……许多张脸在脑中打转。不知过了多久,玉衡脑中嗡鸣声退了,睁眼就见司药神君在床头打盹,头在床板上磕了一下。玉衡扶着头起身,床板“咯吱”一响,司药神君醒了。司药神君:“你醒了!”动起来十分吃力,玉衡勉强坐起,哑声道:“我躺了多久? ”司药神君端了碗茶水递到玉衡嘴边,道:“半月。 ”玉衡道:“半月?”如此之久。司药神君道:“好了,能醒就烧高香,半月算个什么!”玉衡眼神在屋中滚过一遭 ,当年他们飞升,把他作为炉鼎带到神界,便一直居住于此,时至今日,已不知年月。那日后面,玉衡已记不清楚。他只记得,殷冥拿着灭神剑,穿了他的心口。玉衡抬掌,调息动灵,胸口郁结灵府空空,掌心半分灵力都无法调动,一如在人界之时,灵脉具断,是个废人。他忍着头痛欲裂,道:“我……失败了?”司药神君摇头:“没有,玉衡神君,恭喜你,你已经飞升了。”司药神君本以为会见着玉衡大吃一惊,他看着玉衡,却只见他松了口气,面上没有多么意外。玉衡道:“哪日后来如何,请你司药神君同我好好讲讲。”司药神君走到门口,左右瞧了,把门窗关好,才鬼鬼祟祟进来屋子,将飞升之事和玉衡讲了个清楚。当日,殷冥在玉衡身上戳了两个血窟窿,剑刃翻骨绞肉,谁知铃兰等不及,跑来伸手掏丹,也不知张嘴说了什么,玉衡忽而暴起,当即引了灵府,生死之际,至了神劫。司药神君双眼发光,道:“你同我说说,你被灭神捅了两刀,怎么还能过了神劫?”玉衡想起蛇头玺最后钻出的一道金光,又想起九婴,脸上笑得极冷。须臾,他道:“命大?”司药神君忍不住了,骂道:“少来,你当我是傻的?神劫又是小孩吃酒,随便耍耍!轻则肉身齑灭,重则魂飞魄散,是要命的事!”玉衡不回答他,只道:“我既然已经飞升,为何察觉不出半分神力?”司药神君压低声音,道:“常理而言,若是下界者飞升,是以本灵肉体过神劫,如若劫败,肉体消而灵散,就此灰飞烟灭。”“而你,当年随殷冥飞升,为其……”炉鼎二字,司药不好出口,话在嘴里转了弯儿,道:“为其法器……”“你至与神界,虽无神名,但已是神体。此次渡劫,本是迁升,只需魂灵下界受劫,以轮回之身承难,就如铃兰,就算在人界被杀,大卸八块,重回神界也不损神体。”玉衡道:“可此次轮转,有人其中动了手脚,是我本体下界。”司药神君道:“嗯。所以,你入了尘世,只有这世,仍是坤泽。”“你在人界,久难不死,不只是因为我的丹药;身入南水,大难不死,皆因于此。”“神劫过后,外伤全愈,但此之前,神体所受重创,就算经此神劫,也不可逆转。也就是说,灵脉,腺体,皆不可重生。”玉衡道:“原来如此。”玉衡觉得极累,又躺在榻上,道:“也是,铃兰才是他道侣,追随他们到了神界,但这万年来,修为半分不涨,他们也……是动了些心思。司药神君怒道:“动些心思?你怎能说的如此轻描淡写,他们是真想杀你换丹!”玉衡怔怔看着司药,半晌,才轻笑道:“司药,你说的如此直白,不怕我听了伤心?司药神君一蒙:“你会因为这个伤心?”玉衡捂住眼睛,掌心中有汗,沾湿了眼睫,玉衡笑道:“是啊,我这种人,无情无义,怎会因为什么人觉得伤心呢。”-----番外挺长的,大家放心。会慢慢解释清楚的,至于为什么两世师尊一个名字,后续也会解释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