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卫重霄的深沉,凌潭这边则显得轻松多了。他每天依然踩着点哼着小曲踏进签派室,除了脸上有些过敏留下的红印子,风采依旧。正当何小之为这种洒脱而诧异时,就被眼尖的凌潭抓了个正着。凌潭直接叫住了她:“诶何小小,我正找你呢。”“啊凌哥。”何小之站住脚。她刚被卫重霄数落了一番,仪容仪表不合格,技术又被他打了不及格,现在心情很不美丽。“走走走,边走边说。”凌潭轻轻地推着她,把她带出了签派室。何小之脑袋上冒出一堆小问号:“我..我一会还得跟卫前辈上机呢...”要是晚了一点他又得骂我。何小之心中OS。凌潭嘴角噙着一抹神秘的笑:“好消息,你不用忍受他的冷暴力了,今天你跟我走。”“啊?”“给你开个福利。”凌潭推着她往停机坪去了。何小之的小问号已经快把脸埋了。直到在飞机机身旁遇见了陈德明,她才知道她凌哥到底在玩哪出。“这是你说挺有天赋的那个学员?”老牌飞行员这样问道,愣是把何小之弄得很不好意思。凌潭点了点头,陈德明又问道:“跟她说行程了吗?”凌潭这才做贼似的把手中的flying plan塞给何小之,引来老前辈的一声轻笑。何小之一眼扫到了目的地,眼睛瞬间亮了起来:“D...DCY?”“嗯哼,稻城亚丁,没去过吧?”何小之:“没没没有!”凌潭一拍她肩膀:“我特意换了个班,又把你从姓卫的那里借过来。怎么样?福利不错吧?”何小之疯狂地点头。“那赶紧准备吧,这趟可能后天才能回来。”何小之恨不得一蹦三尺高。稻城亚丁机场,世界上离天空最近的机场,建在海拔超过4000米的海子山上。作为高高原机场,执飞这个机场的飞机需要对压力平衡系统做很多改造。稻城亚丁被称为“水蓝色星球上的最后一片净土”,处于静谧空旷的冰川中,给人遗世独立之感。机场的建设十分贴近自然,当然在飞行过程中会看到许多令人难以忘怀的风景。何小之平时跟着卫重霄,国内外大城市也算飞了个遍,看过各种机场的繁华,但如此这样飞高高原却从来没有过,所以是超级惊喜的。高高原飞行的要求会更高,一般会要求有高原运行资质的双机长掌舵。这种航线比较特殊,所以何小之能跟着他们上机,真的是凌潭给她的福利了。所以上机时,何小之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格外的兴奋,期盼和欣喜简直要从眉梢溢出来。陈德明在机长座,除了飞行标准喊话之外的废话一句不说,眉眼严肃到有些刻板。仔细看的话,卫重霄身上那股严苛古板的劲儿,和老陈如出一辙。直到马上就要降落,何小之已经忍不住往窗前凑时,陈德明才开了口:“年轻人运气还挺好。高原天气多变,我飞十次可能有八次都有雾,根本看不清底下的风景。今天正好让你碰上了。”何小之轻轻地应了一声,魂都已经跑到外面去了。她看见苍凉空旷的冰川,格聂、肖扎、克麦隆三座神山在云层中若隐若现。他们飞行于其间,显得格外渺小。凌潭透过挡风玻璃,远远地望向那片纯白的世界。只觉得自己的喜悦之情也被何小之勾了起来。就好像回到了几年前,他还是那个追逐梦想的纯粹青年,看见脚下的风景,会抑制不住地心跳加速。飞行不比旅游,不能想在哪里停留就在哪里停留。他们只在稻城亚丁呆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就要飞。何小之只来得及在机场专门修建的观景台上照了几张照片,又稍微欣赏了一下稻城亚丁机场颇具特色的飞碟形航站楼。不过她已经很满足了。作为飞行员,在她眼里,机场就是一座城市的名片。不管到哪里,最先见到的都是机场。而她每到一个机场,看遍了它的每一个角落,就仿佛有了征服这座城市的满足感。“凌哥,真的谢谢你,一直想办法让我开心。”快要在穆安落地时,何小之这样说道。“不仅仅是想安慰你,”凌潭说道,“比起客舱的小窗户,是不是在驾驶舱才能看见更好的风景?”何小之点了点头。凌潭继续说道:“总有一天你也要坐在这个位子上。你就得明白,既然你看见了更多的风景,你就得承担更多的责任。”一旁的陈德明轻轻颔首,何小之默默把这话记进了心里。下机时凌潭把外套脱了搭在肩膀上,一边往航站楼走去一边说:“我看了你的实践考核成绩,你的专业技术是过关的,只是心理素质太差,的确地面训练和真正上机是不一样的。不过别担心,慢慢来吧,考核有两次机会,你还没失败。记住飞行是一门艺术,得自己琢磨。”陈德明则笑道:“最重要的是别妄自菲薄,小姑娘,比起你凌前辈当年,你已经好很多了。你且看他,就知道自己的未来什么样子了。”凌潭诶呦了一声:“您瞧您怎么还扯上我了呢。”陈德明呵呵一笑:“没想打趣你。”他又一拍何小之的肩膀:“去吧。我也会一直关注你的。”何小之笑弯了眼,像个领了糖的小孩子,心满意足地跑走了。“你好像很在意这个孩子。”陈德明抱着手臂,看着何小之的背影问道。“年轻么,”凌潭轻轻地说道,“她总让我回想起当年我的样子,就爱把梦想挂在嘴上。我想推她一把,如果看见她实现了梦想,我也会很开心,毕竟......”他下意识想去摸手上的戒指,但是却不意摸了个空,只能讪讪地收回手。“毕竟我自己已经不成了。”陈德明长叹一声,没有纠正他的话,只是有些出神,仿佛想到了曾经当他教员的那些日子:“那也总有个坎要过。人和人不一样,她和你也是不一样的。”凌潭微微垂下眼眸:“没什么不一样的。不过都志在蓝天罢了。”他们站在停机坪的尽头,看着一架架飞机从跑道上滑跑起飞,然后融入那片深不见底的天空。陈德明一愣,旋即笑了起来,连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你说得对。我家闺女和那孩子差不多大,若她也能有这般志气,也能成些气候。”凌潭低下头,轻轻地笑了一声。“我走了,你也回家休息休息吧。关于你的事,我多告诫你一句,成与不成,在你自己。凡事毋心急,毋自乱阵脚。”凌潭目送着他离去,蓦地低下头,把手搭在栏杆上,静静地看着机场的人来人往,满眼繁华。他微微扬起脸,看着远方在蓝天中舒卷的白云,眼神中含着万分温柔,仿佛凝视着放在心尖上疼爱的情人。-卫重霄有点头疼。他现在站在飞管部的办公室门口,被陈德明堵了个正着。老陈脸上带着慈祥又微妙的笑容,激的卫重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就在不久之前,卫重霄刚从通远回来。他还在感叹那座城市的山清水秀朴实无华,就在这时候,航司里已经传的人尽皆知的小道消息钻进了他的耳朵。凌潭被人举报了,那人写了匿名信投到管理部,斥责他作为机长,带头行不良之风,对待飞行任务态度散漫。如若这样便还罢了,这人明显是看凌潭不顺眼,要把他从受云际器重的高位上拽下来,所以言辞激烈,甚至无事生非,说他私生活不检点,私交混乱。卫重霄本来没想管这事,因为他正在气头上,和凌潭一点都不想再有交集,索性当做没看见。本来凌潭的为人处事就容易让人非议,结果这信一出,事就有越闹越大的趋势,传的沸沸扬扬。多少已经开始影响到凌潭的职位和声誉了。这事儿本来就是捕风捉影,再闹下去怕不可控制,卫重霄便也想递封信给飞管部,给凌潭做个担保。这不,他还没进办公室的门,就撞上了陈德明。陈德明问他:“我刚去跟他们说了一下关于凌潭的事,你来干什么?”卫重霄忙把拿着信封的手背到身后:“我有事来...嗯,我来交何小之的测评表。”陈德明一脸小兔崽子别想瞒我的表情:“你什么时候也说瞎话不带眨眼的?你也是为凌潭的事来的吧?”卫重霄的脸微微一红,十分不好意思地把手又拿出来:“我......”陈德明直截了当地问:“你不是也一直对凌潭的为人处事有意见吗?为什么还要帮他?”他见卫重霄沉默,又一针见血地指出:“你这是假公济私了吧?”“我没有...我只是单纯觉得凌潭的能力足以......”这话他没说完,因为分明连自己都骗不过去,只能认命地闭了嘴。“别狡辩。以你的性子,他们传的那些流言根本就进不了你的耳朵。这回你倒把每句话都听进心里去,还较上真了,无非就是因为一切流言蜚语都指向凌潭,你担心他,对不对?”卫重霄继续沉默。“我希望你认清自己的内心,跟他把话说开,这样对你们两个都好。”陈德明叹了口气,没想继续戳他的心,只是把话挑明就先行离开了。陈德明想告诉他什么?无非是他根本就放不下凌潭。他说不清楚自己究竟看不惯这种污蔑行为,还是真的害怕凌潭丢了工作被别人辱骂。在凌潭做了那些事后,他为什么还是放不下他。卫重霄心里憋了一股火,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生谁的气。他在办公室门口站了许久,眸子里像藏着一潭深不见底的渊。不知何时才动了动身子,把手中的信封一撕两半,扔到一边的垃圾桶里,动作一气呵成,毫不犹豫。就在这时他听见身后传来的脚步声,那是皮鞋踏在地上发出的脆响。卫重霄心里突然有了一种不详的预感。不会这么巧吧?“你......”凌潭站定在几米开外,试探着开口道。卫重霄转过身,眼神如刀一般划过那人,浑身上下像刚从冰窖子里捞出来似的,尽是冰冷。“我刚碰上老陈,真巧,又碰上你了。”凌潭其实看见了卫重霄撕东西扔东西的全部过程。凭他的聪明,他完全能猜出来卫重霄这是要干什么。凌潭说:“你其实不用帮我跟上头解释什么......我自己可以处理好的。”这一句话简直点燃了卫重霄积攒的所有怒气。“对,是我多管闲事,”卫重霄冷笑一声,“你多能耐啊,当然能处理好,大不了就辞职么。天天飞来飞去的多累啊,天高任鸟飞,有的是让你施展的地方,所以干嘛在乎区区一个机长的位子呢?”他语气里的讥讽不加任何掩饰。凌潭一怔,不自觉地咬住了下唇,手紧紧地交握在一起,指甲都掐进肉里。但是他脸上却丝毫没将那股局促展现出来,反而像是赌气一般反击了回去:“对,我是不在乎。就像他们说的,我在哪里工作,做什么工作都无所谓。”卫重霄身量很高,只是站在那里就给人一种压迫感。平时只是话少,让人觉得沉稳。一旦他真生起了气,那狭长的眸子里带着几分凛冽,在言语之间可以把人生生压垮。卫重霄往前几步揪住了他的领子,从喉咙间发出的声音仿佛是在低吼:“对,你是很无所谓。所以现在我搞不清楚,四年前说走就走的人是你,现在抓着我不放的人也是你。我到底有什么值得你如此留恋的?你要追求刺激也罢,有的是好情人供你选择。”“......”凌潭有些失神,平日里的花言巧语失去了用武之地。直到如今他才明白,他并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盛怒的卫重霄。而发火的人此时似乎找回了点理智,收回了手,声线平静下来,叙述着事实:“我前几天飞了通远。在那里碰上了一个朋友。”“说来很巧,我的那位朋友也是通远航空的机长,我就让他帮忙打听了一下,”卫重霄深深地看向凌潭眼底,“他说,通远航空从未有过什么姓凌的机长。”机场那么大,他没见过我也是情理之中啊!凌潭想这么回答。可是看见卫重霄凌厉的目光,知道说什么都没用了,只能生生憋了回去。卫重霄难掩失望,一字一句地质问道:“所以,你到底跟我说过几句实话?”凌潭有点不知所措:“我...我是家里...”卫重霄直接打断了他:“你不用说了,我不想知道。”“说真的,我很不喜欢你那种什么都无所谓的态度。多注意着点吧,闹的饭碗都丢了,可没人能救的了你。还有,我没有时间没有精力陪你玩恋爱游戏,麻烦你还像四年前那样,头也不回地离开我视线里,可以吗?”说完他就擦过凌潭的肩膀头也不回地走了。凌潭呆呆地站在原地,那一瞬间什么反应都做不出来,头脑一片空白。不知站了多久,心痛才后知后觉地铺天盖地涌来,钻进每一分骨缝。他渴望卫重霄的拥抱与亲吻,渴望一切触碰,渴望得到那人从不显山露水的温柔。这种渴盼从四年前他转身的那一刻起,无时不刻在血管中叫嚣。凌潭伸出手,踉踉跄跄地往前走了一步,似乎想抓住什么人,事实上他已经连卫重霄的背影都看不到了。原来追逐一个人的背影,是这样痛啊。他当时就留给了卫重霄这样一个背影吗?凌潭抬起手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一抹红印旋即浮现在白皙的右脸上。人却脱力般蹲了下去,将脸深深地埋在双臂之间。-卫重霄径直去了停车场,一脚油门卡着超速的线回了家。他真的很久没有这样着过急,直到满腔怒火被发泄的差不多,卫重霄端坐在阳台自己的专座大藤椅中,揉了揉太阳穴。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火气那么大。好像对凌潭所有的不满都在一瞬间爆发了出来。或许是从那次备降后的争吵开始,又或许从四年前不欢而散的分离开始,凌潭的所有花言巧语在他眼中都没了颜色,只剩下一副冠名以“冷漠”的外壳。但是刚刚他分明在凌潭那张不可一世的脸上看见了一抹窘迫与一闪而过的...受伤。为什么闹到头来好像无理取闹的是他,而凌潭才是那个无辜的受害者一样。卫重霄从一旁的小桌上拿起一枚戒指,放在手里端详。这素圈和凌潭的那个一模一样,外侧刻着“W&L”。他想起凌潭买这对戒指的时候,还特意笑嘻嘻地跟人家店员说“一定要把字母刻在外面,刻里面哪儿还有意思,我得天天看着才行。”刚才看见凌潭时,他虽然在气头上,但也注意到了一个细节。凌潭把手上的戒指摘了。是怕被别人看见,让流言蜚语牵扯到他身上吗?卫重霄把戒指放回桌面,又顺手拿起桌上放着的一张便签。这个是何小之刚给他的。那个女孩怯怯地双手捧上这张小小的纸,一边说:“前辈...这个是您那天给我的巧克力里夹的纸,我看像是手写的...所以还是拿给您...”小纸片上写着两行英文,是十分飘逸的花体字。Tell me your story, I will tell you mine.Sing me your song, I will follow line by line.和我讲讲你的故事,我也会告诉你我的。给我唱唱你的歌,我会跟着轻轻和。卫重霄轻轻皱了皱眉,把纸揉成一团抛进了垃圾桶里。然后打开玻璃门迈进客厅,把身上的制服换下来丢进衣篓里,换上一身休闲装,拎起桌上的车钥匙出了门。-----这章和后文出现的英文歌词都出自电影《萨利机长》的插曲《Flying Ho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