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细细算起来,卫重霄也有快一个月没有回父母家了。当他按下门铃之后,居然盯着门上的福字走了会神。他恍惚地想,为什么这些年来他从未听凌潭提起他的家人。“诶,终于到啦!”开门的是卫家大姐,手里还牵着个活蹦乱跳的小孩。“舅舅!”小女孩用奶音喊道,一边伸手去扯卫重霄的衣服。“让我看看,小树最近在幼儿园有没有乖乖听话?”卫重霄先跟坐在沙发上看报的老卫打了个招呼,然后一把将小孩儿抱起来,在空中悠了几下,逗得她咧着嘴直傻笑。“小树当然有!舅舅你快陪我玩呀!”卫重霄想把她放下来,结果小孩愣是抓着他的衣领不撒手了。卫重霄笑了:“舅舅得去帮姥姥做饭呀,你先自己玩一会好不好?”卫向云把跟八爪鱼一样挂在卫重霄身上的小树薅下来放在地上,一边说:“帮妈做饭就别想了,我刚被赶出来。”话音刚落,卫重霄已经拉开了厨房的门,脚还没迈进去一步,果不其然就被他妈给轰出来了。卫母正在和面:“都别来给我添乱,这个家里除了我没人包的饺子能吃!你们一个个的,厨艺都继承老卫,简直惨不忍睹。”看报的一家之主老卫终于将报纸拿低了点,小声嘟囔了一句:“我觉得我包的挺好吃的。”卫向云听见了,一脸嫌弃地给她的老父亲插刀:“您可算了吧。我觉得妈说的挺对的。可是咱们包的虽然不色香味俱全吧,但最起码还有个饺子样儿呀。”她指指卫重霄,脸上嫌弃的表情更甚,恨不得没有这个弟弟:“但是这位老兄,往饺子馅里放了小半瓶醋,导致她姐我那天到底没有吃到饺子!真不知道是什么想法。”卫重霄猝不及防被揭了黑历史,脸微微一红,便被小树拽着去里屋玩了。卫重霄意外地跟小孩子很玩得来。小树虽然是个女孩,但是淘气起来别说跟男孩比了,跟猴子比还差不多,在家里上蹿下跳,就没有消停的时候。“我姐夫呢?”他见卫向云也跟了进来,便问道。“出差了,过几天回来。”“舅舅舅舅舅舅,你上次答应给我的,给我的大飞机!我要大飞机!”小树手舞足蹈地在**蹦,向卫重霄喊着。卫重霄从包里拿出一个不带棱角的卡通飞机玩具递给小树,小孩立刻欢天喜地地拿去玩了,都不带看她妈和她舅一眼。卫向云“啧”了一声:“不愧是带着老卫家基因的孩子,不会以后跟咱妈一样当个乘务长吧?”卫重霄轻轻一笑:“你怎么知道她不能跟咱爸一样当机长呢?”卫向云一怔:“女机长呀?”“女机长怎么了?”卫重霄想到了某又呆又蠢的准学员,“飞行面前不分男女,男孩能做的女孩一样能做。小树以后要是有自己喜欢的事,就放心让她去做吧。”卫向云点点头:“这是肯定的啦。”卫向云在一家私企上班,她是这个家里唯一不在民航系统内工作的人。老卫不用说,一辈子飞在天上,退休后还当了好几年地面教员。卫母是曾经的“民航一枝花”,既有颜值又有能力,她和老卫是特别令人羡慕的夫妻档,一个开飞机,一个当乘务长。“你过来,我有点事跟你说。”卫向云看自家熊孩子还算安分地研究着小飞机,向卫重霄挥挥手,自己先一步进了阳台。“你也老大不小了,还不给爸妈找个儿媳妇?爸妈虽然嘴上不说,心里也着急呢。”卫重霄沉默了片刻。卫大姐看他不说话,以为他还在犯倔,又劝道:“不是非逼你领个女孩回来。问题是你跟爸妈说了你有...男朋友,爸妈虽然气的够呛,最后也接受了,妈还说让你把人家孩子带回来吃顿饭。结果八字还没一撇呢你就说你俩分了。你觉得爸妈现在心里什么想法?”卫重霄动了动嘴唇,但最终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卫向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看的卫重霄心里直发毛,良久卫向云看着弟弟那张表情淡然的脸,叹气道:“你从小就听话懂事,从来没惹过什么麻烦,比你姐我还老实。之前你都快三十了还不谈恋爱,我还担心你是不是在与人交往上有什么问题。结果呢,结果你给我闷声干大事儿呢。唉...到底是个什么人哪,我那么理性一个弟弟,怎么能给迷成这样?”卫重霄紧紧抿着嘴唇,似乎像是暗自做了什么决定,一字一句斩钉截铁道:“姐,你和爸妈都别担心,我不会只顾事业不管家庭,这个问题我会好好考虑的。”卫向云还是不太放心的样子,打量了他几眼,姑且还是点点头相信他了。“吃饭啦!屋里面那两位!赶紧把孩子带出来趁热吃饺子!”这时卫母在屋外喊道。卫向云擦过他的身侧,像小时候一样拍了一下他的脑门儿,领着小树吃饭去了。卫重霄其实很明白父母的意思,他们其实已经很纵容他了。不管是男是女,他们只是想让他赶紧有个伴。餐桌上卫母也不止一次地提起这个话题,她装作不在意地往嘴里塞着饺子,一边说:“咱们儿子还是找个穆安本地的姑娘好,这样家都离得近些,彼此好有个照应,我们见亲家也方便,你说是不是啊老头子?”老卫慢条斯理地拿了张纸巾擦嘴:“孩子们的事就让他们自己折腾去吧,咱们两个老掉牙的哪里懂现在年轻人那一套。他们只要能好好过日子,我不在乎我儿媳妇是哪儿来的。”卫大姐心想,您是不在乎儿媳妇儿从哪来,问题是您儿子能给您再领个姑爷回来啊。卫母还不满意,没吃一会儿又不断旁敲侧击:“我前几天上机场,看你们现在的乘务部小姑娘,诶,一个个都漂亮的像天仙儿似的。”老卫清了清嗓子,成功地截住了老婆子的话头:“是么?我怎么觉得没一个有你当年好看。”卫向云翻了个白眼。卫重霄向老爹投去了感激的眼神。小树则尖声叫着:“姥姥最好看!妈妈最好看!”卫母乐的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宠溺地在小树头上揉了一把。一家人热气腾腾地吃完饭,收拾完碗筷,时间其实还早,但是窗外乌云密布,似乎在酝酿着一场大雨。卫重霄和老爷子坐在沙发上聊了聊近期的工作情况。小树没过一会儿就犯困了,卫母就让闺女赶紧带孩子回家睡觉,一会儿怕是要下雨。她娘儿俩是坐公交来的,于是卫重霄便也跟她们一起走了,正好送她们回家。“你们俩都是啊,注意保暖,注意休息。”卫母往卫重霄包里塞了一袋饺子,还有一堆其他零零散散的东西。“记住了,每一场飞行的安全都不可小觑。”卫父则站在门口,沉声嘱咐道。卫重霄点点头。每一次的分别父母都要叮嘱他这些,而每一句他都有好好听进心里。把卫向云和小树送回家,卫重霄独自坐在车里,迎着渐渐变大的雨点穿梭在车流之中。他一手把着方向盘,打开了雨刷。在自家街区等红灯时,他看见过马路的行人中,有一个穿着整齐,身量颇像凌潭的人。只是那人走的飞快,帽檐压的很低,遮去了大半张脸。也是,凌潭怎么可能会在这儿。卫重霄有点出神。直到后面的车用喇叭催他,他才回过神来。他刚才在想卫向云的话。说来他也真的三十二了,天天嘲笑裴弘是个大龄剩男,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可他总是不由自主地避开这个话题,就好像...好像在等着什么人一样。卫重霄想,自己应该是个理想主义者。回想起来,当初对凌潭动心,也是为凌潭身上那股冲劲所吸引。那时那个人是多么闪亮耀眼,骄傲的如同天之骄子般。可到头来,卫重霄发现那不过都是那人的伪装罢了,他所珍爱的一切,在凌潭眼里什么都不算。他捧在心头的宝贝,凌潭可以拿过来随意摔碎。的确,卫重霄自己很清楚,他从小到大就没谈过恋爱,他眼里只有那片天空。好不容易对一个人动了心,到头来还是落了空。他也头一次感受到人被感性支配的痛苦,那种痴心错付的感觉真是让人很不好受。三十来岁的时候,他头一次栽了个跟头。不过他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有的人回家看望父母,可是有的人伤了心都没家可回。就在卫重霄回家的同时,凌潭正坐在云上酒吧的一个角落,软绵绵地趴在桌子上,像被抽干了魂儿一样,摇着手中的红酒杯。他仿佛无路可走。想要找个能让内心平静下来的地方稍作休憩,好像也只有这里可以来了。北城区的租房虽然挺好,那在他心中也不算是家。通远也早就不是他的家。房子没了,家没了,家里的人也都没了。曾经在乎的,渴望的,引以为耻的,全都已经离他而去。唯有那片天空还是记忆中最初的模样。凌潭总觉得,他是撑着一张华美的皮,让所有人都觉得他事业有成,风流倜傥。其实内里早就已经被蛀空了,一片荒芜。他独自一人在外奔波了七八年,那种游子茕茕孑立的孤独感一直充盈于心,仿佛整个人都游离在喧闹的人群之外。窗外的乌云在密密聚拢,昭示着暴风雨的来临。黑压压的一片厚云遮盖住了蓝天,也在他心上蒙上了一层阴翳。凌潭早接到了机场因雨取消航班的消息,明天会有一天假,但是他一点也不觉得开心。“你怎么躲这儿喝酒?”傍晚酒吧人并不少,似乎大家都不想在即将到来的暴雨中被淋成落汤鸡,樊盛忙了一阵才发现了窝在角落里的凌潭。凌潭抬起眼眸看了他一眼,似乎不是很想说话。樊盛于是坐在他的身边,劝道:“有事别自己憋着,跟我说说,没有关系的。”“唔...你说,为什么乌云总是黑沉沉的,很低很低的样子,但是我平时飞在天上看那白云,却觉得很遥远,好像怎样都不能触碰到它。”凌潭的指尖敲在酒杯上,发出当当的脆响。樊盛敏锐地发现,他握住杯子的手指上空空如也。他把戒指摘了。这是...遇到什么情感危机了?“红酒也不能这么灌吧,你不是沾酒就醉吗?”樊盛微皱了眉,拿起他手边的红酒瓶放到远处,“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没什么,偶尔情绪不高而已。谁还没有那么几天呢,哈哈哈。”凌潭干笑几声,搞得樊盛眉头皱的更紧。凌潭举起玻璃杯,将杯中的红酒一饮而尽,然后杯子也被樊盛生生从手中夺走了。他倒不恼,索性支着下巴发呆,眼神迷茫。他好像...有点喝大了。“......”樊盛是个不善言辞的人,当然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人。“他是个君子...我知道他有那个能力,只要他跟上头知会一声,轻轻松松让我滚蛋。可是他没有。他那么看不惯我,明明有各种办法可以让我不好过。可是他就是没有。”凌潭兀自絮絮说着。“他偏偏就选择了最让我误会的那一条路。”“真烦。”他突然抬起头,对着樊盛笑了一下,眸中倒映出吊灯绚烂的光芒,仿佛流光溢彩。樊盛依稀记得,就在前不久,凌潭刚回来的那个晚上,云际那一拨人在这里聚会时,凌潭就站在这里,满脸笑意,跟卫重霄说着话。然后一小口一小口地抿他杯中的红酒。可他分明是不开心的。樊盛想。凌潭这个人,真的沾酒就醉。有些人喝醉之后撒酒疯,有些人借着酒劲把牛皮吹到天上去,有些人醉了之后爱讲大道理。偏偏凌潭这几样都不占。樊盛深知这件事。别人说醉话不能听,凌潭是只有喝醉了的话才能听。当他被酒精麻痹了神经,才会无意识地向别人倾诉自己的心里话。凌潭继续说道:“我们航司那个小姑娘,跟我说她觉得机场是最不像职场的地方。这里没有那么多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但是我没跟她说,我觉得不是,这个世界上哪有纯洁的像童话一样的地方。如果你晚点率太高,你就要被扣工资,你还要面对奔波中焦虑的乘客。有时候我都在想...在想我选择回来,选择再试一次,再去招惹他,到底是不是对的。”“就前几天,我下班在机场边儿上看见一个姑娘欺负另一个姑娘,那话说的别提多难听了。我上去拦了拦,结果呢?结果人家反手就是一个举报,随随便便把锅往我头上扣,这是看我多不顺眼啊。”樊盛追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没事儿,你别多想啊。”凌潭慢悠悠含含糊糊地说道,好像是醉的差不多了。樊盛知道问不出来,也就不再问。他放慢了语速:“我想,在信仰的路上走到最后的人的确不多,但不代表没有。我就是中途离开的一个,当我脱下那身白大褂时就结束了。但我知道你跟我不一样。”凌潭的眼神依然很茫然,似乎都聚不了焦。樊盛坚定地说:“你前不久刚告诉我‘不到最后你也不知道你的决定是对是错’,现在我把这句话还给你,我相信你会走到最后,你爱的人会理解你,你会和他一起在云上飞翔,一切都会像你最初所憧憬的一样。”“会的吗?”凌潭小声地问道。“会。”樊盛说的无比恳切,“你的父母,你哥哥,都会在天上默默地看着你,保护着你。”听见这句话,凌潭突然心口一酸。眼眶中几乎被激出了泪意。但他玩命地把泪水往肚子里咽。樊盛还没再说话,酒吧那头突然有个女声喊道:“老板!新进的这种果酒卖多少钱啊?”“你先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他跟凌潭交代了一句,就往吧台走去了。等他说了没几句话再回到这个小角落时,却一愣,那个空****的椅子上早没了人影。他往门口看去,正看见凌潭匆匆地往远处走。他看看那愈发黑沉聚拢的乌云,想问“你去哪儿?”话到口头又咽了回去,继而大声喊道:“凌潭!拿把伞再走!”“不用了!”凌潭只是微微侧头,嘴角咧起一个小小的弧度。光影勾勒出他轮廓分明的侧脸,樊盛一时看的失了言。樊盛目送着他走远,天上突然闪过一道白光,随即雷声便轰轰而来,雨点开始淅淅沥沥地落下。他站在门口,细不可闻地轻叹一声。今年的雷雨真是来的格外的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