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重霄刚停好车,在雨中小跑进楼门。然后抖抖身上的雨水,坐电梯上楼。他住的小区还算高档,一层两户,一个电梯只到一户,封闭性极强。电梯门刚一开,他就看见家门口杵着一个人,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家的门。卫重霄都没来得及反应,下意识就认出了那人是谁。化成灰都能认出来的人,他不想承认也不行。而他也突然发觉,他到现在也没有取消凌潭进出自己家门的权限。凌潭察觉到有人,扭过头来目光炯炯地凝视着他。“......”卫重霄看着他泛红的面庞,以及略有些失去焦距的眼睛,就知道这人又喝大了。这场景和几年前不甚相似,不过卫重霄不想回忆往昔。四年前,他就站在这里,面对着喝高了的凌潭,不记得说了几句什么,然后他们就跟连体婴一样进了屋,然后莫名其妙地...滚上了床。都是二十多岁大男人,倒也没什么好纠结的。只不过如今凌潭这个模样,和他记忆里的场景渐渐重合。而他白天刚把凌潭骂了一顿,现在这人杵在他面前,他只觉得尴尬不已。但心里的波涛汹涌并没放映在脸上,他依然是那副毫无表情的冷冰冰的样子。然而醉了的人并没有这些复杂的感情,凌潭就那样用微微发红的眼睛死死盯着他,略有些含糊不清道:“你是不是,再也不会相信我了。”卫重霄低头错过了他的目光。“我知道我错了,错的离谱。我真的做了太多太多错事......我会改,我会离你远一点。”“你能别恨我吗?以后把我当普通同事一样,可以吗?”卫重霄的心头涌上一股别扭的情绪:“...自然。”“我知道了。在我...我走之前,我...能抱你一下吗?就一下。”凌潭这话说的磕磕绊绊。卫重霄侧头听着窗外倾盆的大雨声,神情都有些恍惚。他只觉得浑身都僵硬不堪,连动都不能动一下。凌潭已经俯身上来,带着一股淡淡的酒气,手穿过他的双臂,轻轻地靠在他肩膀上,轻的像羽毛落下。卫重霄又愣了片刻。从凌潭身上飘来的洗衣液清新的气息飘进他的鼻腔。他曾经觉得像凌潭这样骚气满满的人,身上总会带着那些杂七杂八的男士香水味,但其实他没有。但他又忘不了四年的再见时,凌潭戴着那枚熠熠发亮的耳钉,举着剔透的红酒杯在他眼前晃的样子。他的衬衫随意地扎在裤腰里,脸上挂着近乎虚伪的笑容。凌潭这个人,就是在你已经对他的招摇感到无比厌烦之时,又露出几分内敛的反差来,仿佛这才是他真正的内心一般。卫重霄想,我不知道哪个才是真正的他。他沉默了片刻,终究还是将手搭在了那人背上,轻轻拍了几下。凌潭微微低了头,在他脖颈上仿若无意般印了个吻。然后含着笑意起身,潇洒地向后退去。“拜拜。晚安好梦。”“......”卫重霄看着他的手按下了电梯按钮,“外面雨很大。”凌潭背对着他,嘴角的笑容越扬越大。他在想,卫重霄真的是个心软的人,下意识地对别人好,哪怕他上午刚跟自己发过火。“不用了,谢谢,”凌潭一只脚踏进了电梯门,“我回家喂猫。”他离去的身影很潇洒,就像四年前一样。那时卫重霄看着他毫不犹豫地转身而去,衣角甚至带起一阵风,似乎不为身后的任何事留恋,来去自如。而如今卫重霄仿佛出现了错觉,他看着那个曾经让他无比心寒的背影,第一次觉得那人或许...并不像看上去那样洒脱。-出租屋的隔音效果实在不如曾经的房子。凌潭在**辗转反侧,听着楼上小两口吵架,夹杂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以及脑海里纷乱复杂的思绪,这一宿都没怎么睡。好不容易睡着了,他就开始做梦。梦见一个五十来平的小房子里,一家三口热热闹闹地吃着饭,小男孩将满分的成绩单递给妈妈看,得到了她赞许的眼神和一个轻轻的吻。“我们小渊真棒!是上清北的料!”凌潭慢慢走近,看清了自己父母的脸。但他自己竟是个局外人。因为那三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丝毫没有意识到这本来应该是个四口之家!那男孩缓缓转过头来,声线突然变得很空灵,一点也不像是个孩子发出来的声音,他对着凌潭的方向说道:“是你害死了我。”是你害死了我,是你害死了我。那凄厉的叫声在他的耳边无限回旋。他慌乱地想要逃跑,那对父母也发现了他,他们的眼睛里带着幽怨,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像是鬼魂索命一般惊悚:“凌潭!都是你,都是因为你!”凌潭猛的坐起,心跳加速,半天才缓过神来,发现夜还沉的很。而他已经再不能入眠。小云喵喵的叫着,跳上床轻轻地舔着他的手臂。他在小云柔软的毛上揉了几把,才平复下急促的呼吸。从四年前那次慌乱的备降开始,他就陷入了一场梦魇,并且迟迟不能醒来。梦中的呼喊如同浪潮一般,快要将他淹没。第二天一早凌潭跟一个比较熟的机长换了天班,给自己多凑了一天假。然后他收拾了点随身用品,背上个双肩背,毫不犹豫地在手机上订了张火车票,就出了门。大概只有像他这样毫无牵挂的人,才能真的来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吧。在去往穆安火车西站的公交车上,他正巧又接到了樊盛的电话。“昨天没事吧?淋着了吗?那么赶着走,我都不敢拦你。”“没事啊,回家睡一大觉,起来简直了,神清气爽。”“你那边怎么那么吵,在外面?”“嗯,在公交车上,去火车站。”“......”那边好像呆住了,直直愣了好几秒才继续说道,“你...要回通远?”“啊嗯。”凌潭含糊着应了一声。“...你买的几点的票?”“十点半,现在刚八点半,我在候车室多待一会儿。”樊盛又迟疑了半天,凌潭也耐心地等着他说话,过了半天那边才继续道:“呃...带我一个介意吗?我也好久没回去了。”凌潭一点都不意外的样子,轻轻地笑了:“来吧,一起。”樊盛手脚也利索,把店里的事交代一下就匆匆打个车过来了。不逢假日也不逢周末的火车票很好买。他们取完票在候车室见面时也不过九点半。凌潭含笑看着两手空空的他:“我这还带了个包,你比我更厉害。”樊盛一摊手:“我连家都没回。身上只有现金三百块和银行卡两张。这才叫真正的‘说走就走’。”九点五十,他们两个轻手轻脚地跳上火车,坐在座位上看着旁边的人们费劲地搬着沉重的行李。十点,列车渐渐驶出车站,离开这座繁华的北方城市,向着他们的故乡前行。火车上人真的挺少,他们两个人霸占了四人座。樊盛规规矩矩地坐在座位上,随口问道:“你怎么突然就想回去了?”“还不是怪你啊。”凌潭懒懒地靠着车窗,一手支在小桌上,半眯着眼昏昏欲睡。“怪我?”“还不是你昨天跟我提到凌渊,我想着清明我回通远,也没去看看他,只给爸妈扫了墓,总归不太合适。”他说的云淡风轻。“那你公司那边呢?投诉你的事,处理好了吗?”凌潭突然睁开了眼,身子也坐直了一些:“你怎么知道?”“你昨天走之后,我问了裴弘。”闻言,凌潭又靠回那个小角落,小声地说:“你什么时候跟裴弘那么熟了。”“就是不熟我才觉得挺尴尬的,”樊盛无比认真地说道,“所以下次还是你自己告诉我吧。”凌潭已经闭上了眼,轻笑一声以作回答。“眯一觉吧,还好几个小时才到呢,”樊盛轻轻道,说完他又轻声抱怨了句,“还神清气爽呢,昨天肯定大半宿没睡。”凌潭没理他,好像已经睡过去了。看着他睡着了,樊盛才敢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凌潭有时会用发胶将额前的碎刘海撩上去,此时他没有刻意地修饰,碎发搭在额头前,随着从车窗灌进来的风轻轻摆动。他的眼睫又细又密,在下眼睑处投下了一小片阴影。不笑时像一座被造物主进行雕琢过的雕塑,标致又那么自然。只是今天的他,原本白皙的面庞上却带着几分不正常的苍白。樊盛想起他们的高中时期,这个人喜欢捧着一本航空杂志,在其他男孩拼命在球场上散发荷尔蒙或是和女孩子卿卿我我时,一个人坐在教室中细细地读。樊盛还记得,如果在这时叫他的名字,他会缓缓地抬起头,带着几分疑问,用那双好看的眸子看向自己。他那时候瘦的很,身上宽大的白色校服会随着风轻轻摇摆。十几岁的少年正是血气方刚之时,那时候的教室条件也没有现在这么好。盛夏时分别说空调了,连唯一的一个小电扇都坏了。四十来个半大孩子挤在一个空间里,大家都热的汗流浃背,一天下来衣服洗了好几遍。而且天气一热就容易发躁,在其他人嚷嚷着鬼天气,疯狂地用课本扇风时,凌潭就那么悠然自得地坐在那儿,不急不躁,十分平静。从那时起樊盛才真的信了“心静自然凉”这句话。但没人真的相信凌潭真的能实现梦想。因为凌潭那时候成绩是碾压式的好,随随便便能进年级前十。他身上唯一能跟飞行员搭上一点联系的特质就是视力好,每次体检都能看清视力表最后一行。所以所有人都觉得他是个弱不禁风的书呆子,连老师都婉言劝他,以后走科研或者师范道路挺好的。只有樊盛知道这个人心里到底有多坚韧。他每天放学要在操场上跑五公里才会回家,只要能强健体魄,他无所谓刮风下雨。一个人一旦有了梦想做武装,就真的可以一往无前。他们之所以能成为朋友,是因为有着相似的家境,还有些许相似的性格。凌潭上大学时曾经跟他说过“飞在天上的都是超人”。那么就注定了他所追寻的,樊盛虽然能理解,但不能陪他一同前往。理解他对那方天空的爱,还要陪他一同翱翔在那天空之上——似乎那个姓卫的,总是冷冰冰的机长可以做到,也似乎只有他可以做到。虽然不想承认吧,这也是事实。所以只要能让凌潭开心的,樊盛心想,他就会去做。他们买的是普快列车票,到达通远时已经是下午六点多。通远虽然是南方一个不小的城市,但是他们两个都是偏居一隅的小县城出身。如今的故里依然没怎么发展,好像已经被喧闹纷杂的现代社会所遗忘了。随便吃了点晚饭,他们就找了家酒店住下。樊盛非要开两个单人间,他非这么较真,凌潭也拗不过他。第二天一大早,凌潭就去了墓园。樊盛在外面等他,凌潭自己买了一小束花,慢慢地走进墓园,寻到了那小方刻着“爱子 凌渊”的黑色墓碑。“哥。”他轻轻叫道。“我不怎么来看你,因为我觉得自己没脸来见你,很抱歉。”凌潭弯下腰,把花放在碑上,用带来的布把墓碑上的灰尘轻轻掸掉。“不知道该跟你说什么好,那句‘对不起’已经说烂了,但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我也不会原谅自己。”“有点想你,所以来跟你聊聊天,你应该不会觉得很烦吧?”他索性踉踉跄跄地在墓碑前跪下了,小声地跟自己逝去的兄长说着话,“我有点想放弃了,因为我发现之前我执着的一切全都变了样子。我知道我做错了很多,但我又不能没脸没皮地去求他的原谅。怎么办呢。可如果我去见你了,你肯定会狠狠地骂我一顿。”他说着说着眼眶就泛了红,语气也带上了几分哽咽:“对不起,如果你在就好了,我真的...太想你了。但这都是我的错,你...别恨我。”“别恨我。”他轻轻地重复道。“爸妈这一辈子都不容易,可我不懂事,只知道反抗,”他说着叹了口气,“你多陪陪他们吧,现在你们一家三口已经团聚了。”凌潭说完就一抹眼睛,站起身离开,走了几步便回过头再望一望那墓碑,沉默片刻,终于低下头快步走出了墓园。樊盛还静静地等在那里,闻声问道:“走吗?”凌潭点点头:“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