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前,那个只身一人北上闯到穆安学飞的年轻人,还带着一腔热血和冲劲。模拟机里,陈德明满目严肃,板着脸坐在副驾驶处,看着身边那个年轻人的一步步操作。他们在模拟前不久刚震撼整个民航界的哈德逊河迫降奇迹。不出意外地,在双发动机损坏的情况下,凌潭驾驶飞机一头扎到河里去了,巨大的冲击力让飞机在那一瞬间弹跳解体,冒出一团火焰,消弭在水面之上。他努力地想要保持平静,但即便是在模拟的环境下,他还是会身临其境般紧张,本能地感到万吨压力。陈教头丝毫不掩饰眼中的失望,批评道:“你还差的远,缺少判断能力。还有,襟翼为什么放那么晚?”凌潭低着头挨训,脑子里也在思考为什么自己没有做到安全水上迫降?陈德明站起身要离开模拟舱,一边说道:“下次就别还原事故了,直接训练水上迫降吧。”“我要再试一次!”凌潭的眼中燃烧着不服输的火焰,像两团不熄的星火,“我一定可以做到的!”“试什么试,”陈德明呵斥道,“你把飞行当什么了?是你有心气儿就能安全降落吗?我告诉你,飞行不像你在学校,念书时多下苦功夫就能考好分数;运动会前狂练跑步就能跑快几秒。比起你那股子好斗的气儿,我觉得乘客更希望你稳重点吧?”“......”凌潭一时间被他说的失了神。陈德明摆摆手:“走吧走吧,这模拟机后面还有学员要用呢。”老陈还没走出去几步,突然又转过头来,板着脸问他:“假如某一天你真的遇到了危险,你会怎么处理?”凌潭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我会尽我所能,带所有乘客回家。”陈德明点点头,也不知是满意还是不满意,一甩手便扬长而去了。时光的缝隙被撕裂,昔日如雄狮般骄傲的青年在时光的打磨中改变了模样。回忆与现实渐渐重叠,危机已然逼近,但回溯过去,那青年内心最深处的呼喊从未改变分毫。——我要送所有的乘客回家。客舱里一片死寂,没有一个人再张嘴说话,似乎都已经做好了准备迎接生命的最后一刻。情侣们在互相道别,学生们早已经泪流满面,无声地控诉着命运的不公。打破这平静的,是客舱后部传来的稚嫩的哭声。“呜呜——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爸爸妈妈了?”哭起来的是那个独自乘机的小女孩,这个单纯不懂事的孩子也终于发现了死亡的逼近,哇哇大哭起来。Lucy想要去安慰她,但脚步如同灌了铅一般,沉重地走不动路。等她反应过来时身旁的同事已经过去揉揉孩子的头,挤出笑容告诉她:“一定不要失去希望!”Lucy再也忍不住,转过身去背对着乘客们,拭掉争先恐后涌出的眼泪。那个同事将孩子的情绪安抚下来,走回乘务员休息室,捏捏Lucy的手:“你也一样!不到最后一刻,就不能否定生的希望!”Lucy点点头,几把擦干净眼泪,回头正好看见乘务长在和驾驶舱通话,应了一声后,放下电话,告诉他们:“机长说他们将在通远机场迫降,但是迫降难度极大。咱们需要让所有乘客做好防撞措施。”她神色无比严肃,低声道:“我们必须要先冷静,才能保证乘客们的安全。记住我们的职责。”乘务员们点点头,纷纷走向客舱,向乘客们教授紧急防撞姿势。客舱里发生的一切,两位机长都听不见。他们的眼中只有仪表、操纵台和窗外的一切。他们只能从心中感受到来自二百多人的,泣血般锥心刺骨的哀嚎。当飞机高度骤降,坠入雷暴区时,雷达上显示的状况十分糟糕。雷达上白色带光亮的区域表示有雷雨天气出现,而他们的航迹似乎已经被白色笼罩了。“CL1711,立即爬升!前方有风暴线!”卫重霄刚刚将不断下坠的飞机拉平,又受到了新一**风雨的影响,他咬紧牙关,死死盯着前方被黑云笼罩能见度极低的天,将飞机的机头再次向上拉起。副驾驶上的凌潭负责和空管交流:“CL1711,我们正在爬升,我们正在爬升——”他的话音未落,突然瞳孔一缩。他看见了从远方云雾中飞来的白色球状物体。那是冰雹!棒球大的冰雹砰砰的砸向机身,剧烈的冲击让飞机止不住摇晃,很快挡风玻璃就出现了裂痕。飞机挣扎着向云层上方冲去,卫重霄险些被甩的扑向挡风玻璃,再次被安全带勒到发疼,整个人身子来回摇晃,他拼尽全力死死抓住操纵杆,希望能尽快离开风暴中央,只要回到高空,一切都不成问题——奈何冰雹的威力过大,来的又密集,两位机长心中最糟的猜测成了真,发动机开始发出噪音,转速的声音在逐渐变小,最后伴随着“砰”的一声巨响,仪表上的发动机转速都渐渐减小,到失去所有动力。必然是发动机的进气道受损,叶片松动,两个发动机就这样空中停车了!与此同时,飞机与地面管理中心的联系被切断了!凌潭无声地骂了句脏,侧过头正好对上卫重霄冰冷的眼神。此时的驾驶舱内也如同死一般都寂静,这种寂静让人觉得发自内心的恐怖。与此同时,地面管理中心。“CL1711,听见请回答!CL1711,听见请回答!”一众面对着电脑大屏的管理人员紧张地敲打着键盘,计算着1711航班的飞行数据。突然,原本在雷达图上划出一道航迹的1711号,突然就消失了。“S省地面管理,云际航空1711号通报紧急情况,要求CL1711航班航迹附近空域全部净空!塔台暂停放行,进港飞机至备降场降落!”所有空管人员屏息凝神,死死望着雷达图,终于那架飞机又出现在了监测范围之内。他们松了一口气。“点火开关,开位。”卫重霄试图重启发动机,但发动机只是发出了更多的噪音,没有任何实质性的作用。“启动APU。”卫重霄转过头去说道。双发失效后的几十秒内,可喜的是他们终于与空管取得了联系。凌潭捏着耳麦的手出了一层汗:“MAYDAY,MAYDAY,这里是云际航空1711号,我们遇到冰雹袭击,双发失效,需要迫降!”“CL1711,距离你们最近的是通远机场,但通远机场正因大雾封闭,具备降落条件的C市机场距离你们十五公里,你们可以右转航向,220度——”“飞不到。”卫重霄简短地下结论。凌潭看了他一眼:“我们要迫降通远机场。”“......”空管也是个年轻人,没接上他的话。他从未引导过双发失效的客机在雾中降落,他甚至连一发失效的情况都没有见过,一时间也不知该怎么办。但对CL1711来说幸运的是离开那片积雨云后,风和雨就变小了许多,只是雾有些大,勉强可以保证飞机平稳滑翔,一点点下降。卫重霄看着眼前的雾,语气像冻上了冰:“我们要盲降了。”随后卫重霄几乎微不可见地扫了凌潭一眼,而凌潭一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在飞机上右座驾驶也有优先权,只要两个机长分工明确,副机长也可以接过操纵,而由机长负责通讯和翻阅检查单。何况凌潭本身就是四道杠的机长。无动力迫降,生存率太低,只要有稍微一点点增加几率的可能,就必须要这样做。通远机场凌潭飞过的次数比卫重霄多的多,他对跑道和地标的熟悉度也更大,这种情况下要他来主要操纵,是无可厚非的事情,也由不得一丝犹豫。“我操纵飞机。”凌潭按下了操纵杆旁边的右座优先按钮,接过了操纵权。他们已经联系上了通远机场塔台,空管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CL1711,通远机场跑道已清空,附近空域全部净空,你们可以降落在21号跑道上。”飞机凭借风力和仅剩的重力势能一点点下降,前方的能见度不足五百米,机场的建筑在雾中若隐若现。能不能活下来,就看这一遭了。-樊盛提前一个多小时就来了穆安南郊机场,因为酒吧那里没有什么事,他也无处可去,索性就早到一些,顺手在机场里的超市买了几盒饼干和饮料,怕一会儿凌潭下机了饿。他坐在航站楼大厅的椅子上,手里拎着个塑料袋,久久地坐在不动。就那么望着一个方向出神。过了一会儿,他又拿起手机,刷着穆安南城区的租房信息。那个房东人还挺好的,房租也可以月结,到时候介绍凌潭认识一下。他还没放下手机,突然听见远处一阵**,一个穿着飞行员制服的女孩从停机坪的方向跑来,跑的气喘吁吁。那女孩二十多岁的年纪,一头干练的短发,肩上挂着三道杠的肩章。“裴哥!裴哥!”她一边跑一边喘,语气急促,“出事了!”站在不远处的是另一位三道杠飞行员,个子挺高的,被女孩一句话吓慌了:“怎么了?谁出事了?”“Captain... Captain他们刚刚跟地面失联了!”男人也急了:“哪个Captain啊!你把话说清楚啊小之!”女孩急的都快哭了:“凌哥和..和卫前辈...他们两个在一块,通远那边说他们遇到了急流,突然掉高度落进雷暴区,就失联了......后来,后来管理中心那边说,他们是双发停车了!”男人被吓了一大跳,张着嘴什么都说不出来。喉咙仿佛被掐住了一般,连呼吸都不能。双发停车意味着什么,不用说都知道。如果是一个发动机失效,机长都可以基本上保证安全降落,但双发失效,就意味着驾驶一辆大型滑翔客机,高度和动力完全无法控制,还要平稳降在跑道上,简直比登天还难。这次是凶多吉少,再不想承认这也是事实。民航多久没有出过事故,这样严重的情况,绝对会引发一场极大的风波,甚至是浩劫。裴弘飞了十年了,也是第一次感受到,死亡原来离他们这样近。他那一瞬间什么都思考不了,甚至也无法安慰何小之濒临崩溃的情绪,直到身后一把更稳健老成的声音响起。“你们在地面都急成这样了,要他们两个怎么样?”陈德明走近,拍拍裴弘和何小之的肩膀,“相信他们。”何小之已经泪眼朦胧,“哇”地哭了出来,半弯下腰,捂着嘴抽噎:“他们会..会好好的回来,对吗?”陈德明按了按她的肩膀,坚定地重复道:“相信他们。”老机长的话很有力度,终于让两个年轻副机长的情绪平复了下来。樊盛在一旁,清清楚楚地听见他们的对话,心下猛地一颤,急急忙忙地掏出手机,结果手一滑将手机直接扔了出去。他弯下腰去捡,发现自己的手都在颤抖。拿起手机,他想给凌潭打个电话确认一下,遇到事故的到底是不是他。但转念又骂自己蠢,凌潭在飞机上怎么可能接电话。旁边那三个机长说着说着就走了,可能是去找什么上级部门等待消息,只余樊盛一人呆呆地坐在椅子上,没过五分钟就要抬起手看一眼手表。直到指针指向六点三十分,那架航班号为CL1711的飞机始终没有降落在南郊机场的跑道上。樊盛的心一分分地沉了下去,他再次拿起手机输了凌潭的号码,却迟迟不敢按下拨打。他害怕,他已经坠入恐惧的深海。就像,与此同时卫家的一家人,望着桌上早已冷却的饭菜,听着时间一点点流逝的声音,老人、大人和孩子,没有一个人说话。从接到航司高管的电话开始,无边的恐惧就在一点点渗入他们的心脏,带着刻骨的寒意。老卫死死地盯着家中桌上的座机,似乎在期待着它响起来,得到儿子安全无恙的消息。求你们,一定一定要安安全全地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