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韬成装糊涂:“我又怎么你了?”周拂晓不想和他装:“你拿我当枪使,所有人现在都觉得我是你的走狗。你满意了?”“原来你在意这群孩子对你的态度啊。我以为你不在意呢。”“你觉得这样可以孤立我,赶走我?”“那你打算走吗?”周拂晓皱着眉头。聂韬成这样说话太无赖了。“你不会走的。即使我罚你、给你穿小鞋、孤立你,你还是会留下来,一定会留下来,为了周晚照留下来。对吗?那我孤立你有什么用呢?”聂韬成甚至是用一种温柔的语气对他说的。“谁知道?为了满足你的恶趣味?”周拂晓受不了他这种语气。聂韬成被他逗笑了。他把烟盒抽出来点了一支:“我昨天让你想,你来这里到底能得到什么,你想了吗?”不用周拂晓回答,他也知道:“哦对,差点忘了,周晚照虽然重要,但是好像没有打游戏更重要。嗯?其实我觉得你应该想想这个问题,哪怕抽出个十分钟、二十分钟。”周拂晓觉得这两件事没有关系:“你想说什么就直说。”聂韬成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膀落在窗外。过了一会儿,他开口:“你说你来调查学校逼死周晚照的证据,但你自己也知道,要证明这一点很难,你是抱着微小的希望来搏一把。那我能不能理解成,你来这一趟,说得好听是取证调查,说得不好听是为了给自己寻求一份慰藉?”周拂晓的脸色沉了下去。“周晚照为什么会被送来学校?为什么家里人没发觉她不对劲?她有没有可能寻求过呼救但是被忽略了?你既然爱惜她,为什么让她被送来这里?为什么送来之后你没有及时把她捞出去?从她入学到自杀,这么长一段时间里,你到底在做什么?她的死,究竟是学校逼迫造成的,还是你觉得你身为她的家人,没能及时挽救她,也负有一定责任?”“你来这里,重新体验她曾经体验过的一切,惊吓、恐慌、绝望……还有‘对亲情的期盼和期望的必然落空’,你要求自己全部重新体会一遍。这个过程,真的是为了找出死亡的真相?还是为了惩罚自己,以自找苦吃的方式来赎罪?”“周拂晓,我最后问你一遍,你来这里,到底是想要什么?你想清楚了吗?”周拂晓定定看着他,胸口因为愤怒而剧烈起伏。在聂韬成的眼里,他只是太伤心了。聂韬成甚至有点心疼:“你知道昨天为什么我让你把手机带进禁闭室吗?为什么不罚你或者劳动代偿?因为你自己在罚自己,我不需要再罚你。”他伸手试探性地碰了碰周拂晓的脸颊。周拂晓没有躲开,但是打了个哆嗦。男人的手温暖、干燥、带着香烟的气味,却比当头一棒更加醒神。“当然,我得承认,我也不想罚你,”聂韬成坦白:“相信我。我其实希望你幸福。”周拂晓张了张口,声音好像是过了很久才出来的:“但是,幸福是不存在的。”聂韬成把手放下来。“叔本华说的。你刚刚在课上讲了,叔本华认为,幸福是不存在的。只有避免不幸才是真正的生存之道。”他也不是完全没有听课,“你能帮我避免我的不幸吗?”聂韬成依旧温柔:“如果你愿意接受我的帮助的话。”为了赶晚自习,周拂晓晚餐没吃两口,空着肚子到课室先是发现座位柜筒塞了几张骂他的纸条,然后就是作业本被撕掉扔在了垃圾桶里,好不容易抄的《弟子规》白抄了,到后来,干脆自习的时候有人偷偷往他后脑勺扔小石头。疼倒是也没有特别疼,但是他回头找人那一下引起的全场哄笑就比较尴尬。最后是汤纯站出来向聂韬成举报:“总教,有人欺负拂晓。他们太过分了!”聂韬成先是露出个惊讶的表情——说不好他是惊讶有人敢欺负周拂晓这个事实,还是惊讶是汤纯来做这个举报——然后去看当事人寻求确凿证据。周拂晓无辜地坐在位置上,配上那张苦情脸,当真有一股弱小可怜被保护的娇花气质。“有人欺负你吗,周拂晓?”聂韬成当着全班的面问。周拂晓环望四周,挑了几个指过去。被指的一下子站起来反驳:“我没有!你不能诬陷我!”聂韬成又问:“有证据吗?”周拂晓嚣张地摇头:“没有。”“那就难办了。”聂韬成笑盈盈地走过来:“你说他们欺负你,但是没有证据。他们又说他们没有。到底是你说谎了呢?还是他们说谎了呢?”汤纯这时候把塞在周拂晓柜筒的那几张纸条拿了出来:“总教,这时候他们写来骂拂晓的。纸就是从作业本撕下来的,大家都只有一本作业本,只要找一下谁的被撕过就知道是谁了。”他这么一说,聂韬成已经看到那几个把作业本往手里攒的小坏蛋了。他把那几个人拎了出来叫到课室外面单独处理,然后在班里重申了坚决抵制校园霸凌的纪律,最后为了嘉奖汤纯帮助受欺负同学、敢于揭发举报歪风邪气的正义之举,给他加了3分。于是,到晚自习下课,所有人回宿舍的路上都能看到,公示栏里的积分累计榜上,汤纯当之无愧站到了榜单第一名,成为入学第二天就累计获得4个加分的超级幸运儿。汤纯本人反倒没有感到特别光荣。下课后他和周拂晓一起走回宿舍。周拂晓向他道谢:“晚自习的事情,谢谢。”汤纯很高兴:“那我们和好了?”周拂晓为他的纯真感动:“嗯。”汤纯亲昵地搭着他的肩膀:“我相信你。你不是那种助纣为虐的人。你能帮助我,帮助谢颐,就说明你不会和聂韬成他们同流合污。他们肯定也会明白你的为人的,只是可能还需要一段时间。你也别灰心,日子还长着呢。”周拂晓也有歉意:“医务室的事情,抱歉。”汤纯释怀了:“没事。你说的……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他像是认真地思考过:“我当时只是从我自己的情况出发,我也不了解你经历了什么,不了解谢颐的情况,所以我的理解也是片面的。可能你们经历过我没经历过的事情,像是谢颐,感觉他和他爸的关系非常疏远,可能他爸真的只给钱,很少关心他,那样的话确实作为父亲也是不称职的。”“你自己的情况自己清楚就好。”“我爸其实是很疼我的……嗯……至少以前是很疼我的,他会陪我写作业,带我踢球、旅游,我中考和高考那两年,他每天早上六点钟起来给我做早饭,晚自习放学接我回家……所以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他爱我这件事。虽然现在我们……没有以前关系那么好,说实话这件事我们俩都有问题,但是我觉得他不会真的想要害我。他可能只是……”周拂晓等着他说。汤纯垂着眼睫,晚灯黄浊的光照不到他眼底:“他可能只是更爱自己,不那么爱我了。”这是他思考过后的结论:“我觉得——当然也只是我自己的想法——可能父母对孩子的爱也不是始终如一的,有时候他们爱得比较浓烈,有时候爱又会变淡,甚至还有的时候,父母可能会讨厌和憎恨自己的孩子。他们的感情是复杂的,是……不断变化和更新的,有时候他们自私、嫉妒、冷漠,但这也不妨碍他们曾经无私、投入、奉献。”汤纯的快速成熟的想法让周拂晓惊讶。他们走到宿舍楼下,身边都是晚自习下课的学生,他们被簇拥着上楼梯。在吵嚷的人群里,周拂晓的声音显得很轻:“我爸妈把我妹妹送到了这里来,一个星期之后,她跳楼自杀了。”汤纯瞠目,一下子竟然接不上话。“她叫周晚照,两年前的这个时候,也是晚自习下课,她从课室里出来没有回宿舍。那时候这栋宿舍楼还没有被封窗和封天台,她爬到了天台上,可能在天台上坐了一会儿,然后跳了下去。后来警方查到,她在跳楼前一天晚上偷偷用学校的座机电话给家里打电话,我妈接的电话,她哭求我妈让她离开这里,我妈没答应。第二天,她就跳楼了。”“所以白南说的那个两年前死的女学生就是……”“对,那是我的亲妹妹。”“但白南说她是被聂韬成……”“应该不是聂韬成直接杀的。”汤纯只露出震惊的表情。周拂晓说:“我爸是因为晚照早恋所以送她来这里的。她考上了县里的重点高中,家里很高兴,都觉得她以后会考上重点大学。但是,高一下学期她和隔壁班的一个男的谈恋爱了,被老师发现后叫了家长去学校。我爸妈很愤怒,在他们眼里,早恋是大逆不道,还坏了她的清白,要求她和那个男的立刻分手。小情侣在热恋中很倔,坚决反抗,不同意分手。”“高中离家里远,要住校,我爸妈没办法天天看着她,所以很难管。每次都只能是周末的时候,他们把她关在家里,不让她出去和男朋友见面。晚照觉得他们没有权利限制她的自由,大吵了好几次。熬到暑假,我爸妈给她报了名,跟她说这里是补习班,强行送上大巴的。”“我那时候不在家里,在南边打工,对家里的情况只是知道个大概。一开始我甚至是站在我爸妈那边的,我觉得她不应该谈恋爱,应该好好学习。那个男的会坏了她的前途。所以她给我打过电话也被我说了,之后就不联系我了。直到学校把骨灰拿给我的时候,我才知道她被送来了这里。”他们站在走廊上吹了一会儿风,没有马上进房间。操场上的晚灯渐次熄灭,夜晚沉沉地从空中坠落下来,崩溃、坍塌、散落下来,那坍塌的声音化成了簌簌呜呜的风。“我爸妈都没念过什么书,对于子女教育,他们只有给钱和给揍两种方式。”“晚照走后,我妈一直哭,她说早知道接到晚照的电话就应该接她回家。她以为是小姑娘太娇气了,吃不了苦。我说,你们不该送她去。我妈说,她要是不早恋,我们也不会送她去。”“警方来家里调查访问,村里的人于是都知道我们家出了命案,议论也多。我爸跟警察说,晚照是自愿去学校的,没有人逼迫她。调查结束之后,我爸妈不声不响地就去了外省打工,现在家里只剩下奶奶,我很长一段时间不回家,还是春节回去的时候才知道他们走了。”故事到这里就说完了。汤纯听得心惊胆战,他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故事。他握着周拂晓的手:“你觉得自己也是害死晚照的间接凶手吗?”“在她死之前,我一直觉得我是爱她的。”周拂晓的声音越来越低下去:“我把上学的机会让给她,我赚钱给她寄生活费,我还怕她被男人骗了,怕她男朋友欺负她,所以才不想让她恋爱。我觉得作为兄长,我确实是爱她的。但是最后她还是死了。”“我爱她,但是她没有感受到被爱和幸福,她感受到的是痛苦。那我是不是真的爱她?”“我给她的到底是爱,还是迫害?”汤纯看着他:“你只是犯了一个错误,但你也爱她。这不矛盾。”周拂晓知道他是好心安慰自己:“我只希望,她现在已经解脱了。”汤纯主动给了他一个拥抱:“你放心,以后咱们俩都在一起,相互照应,日子总不会太难过。你想做什么我都会帮你的。”他大概也明白了周拂晓的来意:“你觉得聂韬成和晚照的死有关系吗?”周拂晓想起聂韬成的脸,他有点犹豫:“说不好,但是我觉得他这个人……不一定像白南说的那么残暴恶毒。我怀疑……”“你怀疑什么?”“我怀疑他可能也不是和学校站在一边的。”汤纯一惊:“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周拂晓现在只是怀疑:“我还需要一些证据。不过不着急,还有两个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