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班教官给聂韬成打电话:“总教,这里有个女孩生病了……看上去不太好,人不是很清醒了……但是医务室下班了,这么晚医生已经回去了……好的!”他挂了电话才打120,一边打120一边询问:“有没有学医的?有没有哪位同学学医的?有谁能做现场急救的?”没有人回答。这群半大不小的孩子大部分其实都没有到上大学的阶段。周拂晓在人群中找到了只穿着一只鞋就来围观的张白南。周拂晓向他走过去:“你能处理吗?”张白南一愣,连忙摇头:“我?不行不行,我是学食品的,和医学差远了!”周拂晓指着女孩:“她很明显是肚子疼,说不定是吃坏了东西。你有没有办法判断一下?”他补充:“这个破地方荒村野岭的,救护车能不能到都不一定,就算来,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到,她不急救,肯定是熬不到救护车来的。”张白南抿着唇:“但是急救也不能乱救,万一我判断失误了,救错了,更耽误她。”周拂晓想了想:“能不能你先和120的人沟通一下?他们能帮你判断。”张白南觉得这倒是一个可行的办法。他一咬牙冲了进去,去要教官手里的电话,一边根据120急救中心的指示一边查看她的心跳、瞳孔和疼痛部位:“她今天吃了什么?”病人的几个室友面面相觑,脑子已经被吓懵了:“没……没吃什么呀,我们一起吃的饭……”张白南让周拂晓把病人的嘴巴打开,伸手进去掏了一把。病人被他按压着舌根刺激了喉咙,猛地干呕起来,张白南持续按压了一会儿,她哗啦一下子吐出一小口的呕吐物,混浊发黄带泡的糊液直接落在了张白南的手上,散发着酸腐味道。值班教官也呕了一声,连退了两步避开。张白南面无惧色地用手去拨拉那团呕吐物,从里面找到一些细碎的食物残渣后闻了闻,又问人要了点清水冲洗确认。病人这时候又陆续呕了两次,但每次的量都不是很多,只是小团的稀液,她被腹部的剧痛折磨得直捂肚子,一开始还能呻吟两句,到后来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张白南挑出了一块稍微大点的残渣,问病人室友:“你们今天去食堂除了吃饭还干了别的吗?”一个女孩点点头:“晚上我们班一些同学去了食堂帮忙收拾厨房和备明天的菜。”“她做了什么?”张白南更进一步问:“有没有接触土豆?”另一个女孩想了起来:“她们小组好像有去削土豆,最后还倒了很多土豆皮的垃圾。”周拂晓大概明白:“她吃了发芽的土豆。”张白南叹气:“那就对了,是龙葵素引起的全身中毒,估计是专门挑了发芽和腐坏的生土豆吃,而且吃了很多,搞成这个样子已经不是轻微症了,就算现在急救后续最好还是去医院。”“这孩子可能觉得把自己吃出毛病来就可以送医离开这里。”周拂晓不乐观。张白南知道怎么救:“我先去一趟医务室,看能不能配点洗胃催吐液过来,你们也可以先用浓茶给她灌下去,不要太热,但是要够浓,最好先让她把吃下去的吐出来,多吐一点。”于是几个人分头去干活。这时候聂韬成到了,他看了周拂晓一眼,加入了泡茶的行列。过一会儿,张白南拿着两大瓶催吐洗胃液过来了:“把她的嘴巴打开。”灌了浓茶之后病人没什么反应,胃部不适导致她开始发冷和抽搐,直到张白再灌洗胃液,瓶子快见底的时候,她突然作呕,哗啦啦连续地大口呕吐。这次总算是把东西都吐了出来,病人神志也恢复了一点。张白南又灌了一次洗胃液,但这次过程很不顺利,呕吐并不好受,病人就不愿意再催吐了。张白南好说歹说把剩下的洗胃液灌完,那孩子吐得眼泪鼻涕都出来了。“救护车到了!”不知过了多久,外头有人进来通报。医护人员鱼贯而入,随即给病人做了基础检查,将人抬上了救护车。张白南跟上了车,聂韬成后一步也跟了上去,周拂晓站在下面接到了他的目光。聂韬成像是犹豫了一下:“先回去睡吧。其他事情早上再说。”救护车鸣着笛走了。后半夜周拂晓也没怎么睡,揣着手机到早上五点多的时候聂韬成给他发了条短信,说是基本脱离危险了,他才稍微合了一下眼睛,到六点又起来早操。聂韬成已经回来了,坐在操场外的长椅上向他招手。他坐了过去。他们眼前,早风卷着白雾,一阵急一阵又缓,一波起了一波又落下去,那茫茫的洪流就从跑步的人群里冲刷而过。带队的教官突然喊起了口号,后面的学生跟着喊,“1、2、3、4”接着一个“1、2、3、4”。猪血色的橡胶粒铺成的环形跑道上,一圈白线套一圈白线,里面是一个圈,外面还是一个圈,封闭往复,无穷无尽。“抱歉。”聂韬成看向周拂晓。周拂晓也看他:“你没有对不起我。”“但是我很难不产生罪恶感。”“因为下一个可能是我?”“因为她就是你们每一个人。”“你想太多了。”周拂晓说:“你已经做了你该做的,不是所有事情都能在你的掌控里。”聂韬成没想到他会反过来安慰自己:“看来我在你心里也不是十恶不赦。”“我怎么想很重要吗?”周拂晓反问。聂韬成没有马上回答,这个问题对他来说有点危险。他拿捏不好这是周拂晓的无心之问,还是一种试探。周拂晓看起来很聪明,但又不是时时刻刻都那么聪明。过了一会儿,他才说:“我知道我不是什么大善人,我也没指望你们有多喜欢我。但是这就是我的工作,我只要在这个岗位上,很多事情就必须这么做。”“你可以选择不做这份工作。”周拂晓说。聂韬成明白他的意思:“是啊,看起来我好像有很多选择,实际上呢?并不一定。你做什么工作是你能自己选的吗?你能挑选自己想要做的工作吗?”“但我至少不会去做违背良心的事情。我不害人。”“那如果我说,我不觉得自己违背了良心呢?”“但是你还是会产生罪恶感?”“两者不矛盾。”周拂晓想听他说明白为什么不矛盾。聂韬成说:“我想为这些孩子做一些什么,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内在帮助他们——你要承认,他们很大部分人其实是需要帮助的——我觉得我有能力可以帮助他们,或者至少给出一些我认为合适的建议和方法。我是抱着这种心态来做我的工作的。”“我也不赞同学校里的一些措施和规矩,比如那个傻了吧唧的扣分制度,对吧?但你要知道,有些措施你觉得他傻逼,但是它可能是短时间内最有效的管理方式。你也上过班,公司里的企业文化够傻逼吧?老板都不知道它傻逼吗?但为什么这么多公司有相同的傻逼之处?”“当然了,即使它有效果,不能否认它傻逼的本质,所以它可能会产生一些问题。比如昨晚中毒的事情,我作为总教官肯定是失职的,我也想解决这些问题,比如加强沟通,减少学生们的恐惧,增进理解,但这个过程肯定需要时间,我们可以看得更长远点……”周拂晓打断:“那如果他们不理解呢?”聂韬成看着他。“如果他们不理解,你就继续实施那个傻逼的扣分制度,然后罚到他们理解为止,对吗?”周拂晓甚至都懒得和他生气:“聂韬成,你和这些孩子的畜生父母,没什么两样。也不用再向我辩解你的罪恶感,我只有两个字送给你——活该。”他想走了,多说下去是浪费时间。聂韬成按着他的手腕:“中毒的那个孩子,下午就会出院,然后回校继续上课。”周拂晓的表情冷冷的。“看到她的时候,我总是会想到周晚照。”聂韬成说:“抱歉,我没能为她做些什么。”周拂晓怒了,一把揪着他的领子:“你觉得一句抱歉我就会放过你?”聂韬成很平静:“我只是不想让你太难过。”周拂晓一拳挥了过去。聂韬成也没有躲,被他直接打得偏过头去,半边身体歪在了椅子上。本来他们俩在操场外单独坐着就已经很扎眼了,旁边全是晨跑早操的学生和教官,周拂晓都没来得及收回拳头,已经有教官跑过来拉他,将他和聂韬成扯开距离。周拂晓还紧紧攒着拳头,怒目以对。有教官的拳头砸向他,还有人狠狠踢他的膝盖让他跪在地上。他也不挣扎,老老实实就跪下了,只是不低头。聂韬成挨了他一拳好像也不生气,站起来理了理衣领,淡淡地说:“送去禁闭室。”于是文化课也不用上了,进了禁闭室就开始睡觉。反正昨天晚上没睡,正困着。一觉睡到中午,还是有人送饭过来开门才吵醒了周拂晓。送饭的一声不吭,把一个饭盒扔下,门又关上了。周拂晓摸着黑把饭吃了,倒头继续睡,他本来还想等聂韬成过来“上刑”,毕竟自己这次是真的把人打了,对方如果要面子想着“回报”他一下也可以理解,但最后聂韬成也没出现。到了下午太阳光开始减弱的时候,禁闭室的门才又一开,告诉他可以走了。他迷迷糊糊也不知道具体的时间,干脆去饭堂等晚饭,在饭堂里碰到了英语老师翁铃子。翁铃子在角落里的桌子上做PPT:“怎么不用去上矫正课?”周拂晓说:“刚从禁闭室出来,您怎么在这里备课?”翁铃子笑一笑:“办公室太吵了,想找个清静点的地方。”她把笔记本电脑旁边的一盒巧克力给周拂晓:“拿去吃吧。别给别人发现就好了。”周拂晓很喜欢她,接下了这份好意:“谢谢。”还没到饭点,师生俩就坐着有一搭没一搭聊天。周拂晓看着翁老师的PPT,由衷地赞美这个PPT比聂韬成做得好看太多了。“我是学设计的,没有可比性啦。”翁铃子替聂韬成解释。“聂哥虽然起步晚,但他很努力的。”周拂晓注意到她谈及聂韬成的时候,情绪是开心的:“他来这里不久?”翁铃子点头:“我们同一批招聘进来的,来这里都还不满一年。”周拂晓眉毛微皱:“他去年才来学校的?”“去年10月,他能力很突出,毕竟以前当过兵,有气势,而且管学生也有一套。”“我看到了他办公室那堆奖牌,好像都是以前当兵的时候获得的。”“对,学校当初找他就是因为他真的当过兵。”“他一来就是总教官?那以前的总教官呢?”翁铃子想了想,才说:“我也不太清楚以前的情况,但是听说,以前学校出过事,经历过一段时间停招整改,当时的总教官因为连带责任就被辞退了,所以位置就空出来了嘛,学校后来重新开学,就到处找人,最后决定了是他。”周拂晓对她眨眼:“你不会喜欢他吧?”翁铃子脸一红:“没大没小,老师的事情也敢问。”“确实帅,喜欢也正常。”“是……有过一点点心动啦,不过现在没有了。现在就只是同事。我很敬重他的。”“为什么现在没有了?”“他说他不谈工作恋爱。这年头谁信这种理由啊,不过我对自己的样子也有自知之明啦。”周拂晓觉得她是心慈貌美:“他配不上你。你要有信心。”翁铃子被他哄开心了:“我知道你们觉得他很可怕,不过他私下里人很好的。同事有什么小困难他也会愿意帮忙,也会经常帮我。唉,你知道,他也不是所有事情都能自己决定的,上头还有领导、有家长给他压力,他也有难处的。你就谅解谅解他吧。”能够得到翁铃子这样的辩护,周拂晓相信聂韬成有过人之处。只听翁铃子继续说:“要不是聂哥,其实我早就辞职不干啦。我不是学美术的,也没有教师经验,我是学界面设计的——估计你也不知道是什么,这么说吧,它其实是个计算机专业,美术只占一小部分。我应该去互联网公司的,但我学历太低了,只有中专……”“总之现在专业也不对,前途也不好,但聂哥劝我,如果这里少了我一个,孩子们会更加难过,我在这里,即使教不了多少知识,对孩子们来说起码有个安慰,有点精神支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