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醒来,周拂晓只觉得凉。四周有机油的臭气持续在空气里发酵,一阵车辆疾驰的冲刷声过去,他打了个哆嗦睁开眼,先进入视线的是自己的背包,然后是暮色与大路。腰上被电击的地方坠坠地疼痛,肌肉酸麻得厉害,晚风从他的背后扫过,扫得后颈一阵寒。他咬牙爬起来,看清楚了四周的环境,背后是一处废弃的加油站,身前是国道,他记得这条路,从学校出来回市区必须经过的一条路就是这条国道。也就是说他是被学校的人扔出来了。周拂晓在加油站绕了一圈,确定这里真的没有人,回到原地坐下,先查看清点背包行李。衣物和生活用品都在,水壶、打火机和烟都回来了,连被收走的钱包也在,就是没见到手机。他先喝了点水,一边点烟解馋,一边数着钱包里的钱,打算一会儿付车费搭车,然后再找个人借电话联系聂韬成。路上车辆虽然不少,但是要找一辆愿意搭一个陌生人的车很难。周拂晓只好沿着大路走,一边走一边拦车。天很快就黑尽了,再晚一些又飘起了一点小雨,湿风轻雾的,潮气像一副面纱扑在脸上。雨滴在夜空里晶亮闪烁,到处幽光飘忽,他在一片萤灯里走,没有带伞,只能把外套搭在头上。夜更深了后,路边都是水气和泥土的味道。中途有一个卡车司机停下来愿意搭他,但张口就要价五百,周拂晓人都已经坐上车子了,最后还是摔门下车了。接下来他可能走了有三、四个小时,深夜在马路边行走很不安全的,他又一天没吃东西了,饿得头晕眼花,腰部连同胃一起痛,不舍得喝太多水,只能靠抽烟醒神。后来,他开始失去时间感,面对前方没有边际的黑夜,只能靠数一盏一盏的路灯来估计行走的距离和时间。再后来,他干脆不去想时间了,路上的车越来越少,身上的背包也越来越沉,直到他在犹豫要不要扔掉背包里的一些衣物减轻身上负重的时候,一辆私家车在他身侧开过去,开出大概五十米,一停,又倒回来了。车窗摇下来是个一男一女,见到他仿佛很高兴的样子。“周拂晓是吗?”女人掏出了工作证:“我们是检察院的。是聂哥让我们来接你的,快上车!”周拂晓在心里亲了聂韬成一万遍。“我们找了你好久啊,一直没见到你,把聂哥着急坏了。”检察官们给他准备了吃的和水:“来补充点能量,还没吃饭的吧?你胆子也真大,这么晚了也敢一个人在大马路上走。”周拂晓确实狼狈,连谢谢都顾不上说一句,囫囵咬了一口肉包子,那肉包已经凉了,不知道放了多久,但东西是新鲜的,一口面皮和着肉油顺着食道滑进胃里,周拂晓满足地叹了口气。“慢点,别急。”女检察官看他年纪小,很怜惜:“辛苦你了,放心吧,你现在已经安全了。”周拂晓一边嚼肉包子一边说:“谢谢。我能和聂韬成打个电话吗?”女检察官理解地把手机给了他,视频电话很快就接通了。这时候刚过凌晨四点。“再找不到你,我就要自己出去找了。”聂韬成像是一直没睡,就等着这通电话。周拂晓有点愧疚:“这次确实是给你添麻烦了。”聂韬成只要能找到人就行:“你的手机是郭庆利让贾新民碾坏了扔了,他们担心里头有见不得人的东西,但是里头的资料照片我提早已经拷贝过一份,所以你不用担心东西丢了。”“谢谢。”周拂晓很感激:“也是郭庆利要把我扔出来的?”“对。他早就想这么干,第一次被我劝住了,结果还是沉不住气。贾新民把你电晕了后,等到下午开了辆私车出去,再中途把你扔了。回来之后他就打电话给你父母,说是你自己逃学。”“这样学校就不用对我承担任何责任了。他们以前也这么干过吧?”“至少在我来这里的一年里,你是第一个。”“很荣幸。”聂韬成笑道:“你不要着急,也不用马上回来。我让小高他们先带你去处理一下身上的伤,然后休息一下,验伤主要是为了让医生开具伤情鉴定报告,这就是现成的虐待证据。包括你身上穿的衣服鞋子也都留下来,方便检察院取证。你也和他们详细说说,郭庆利是怎么威胁你、给你开条件的,然后又是谁把你弄晕的,怎么弄晕的,越详细越好。”这时候周拂晓知道他的安排是最合适的:“好,听你的。”他也关心聂韬成的情况:“你……那边情况怎么样?他们有没有对你……”聂韬成知道他在想什么:“送走你之后,郭庆利找我谈了一次,他确实觉得我偏袒了你……”“他怀疑你的身份了?”周拂晓有点紧张。聂韬成好笑地摇头:“不是,我也没想到,他不是在怀疑我的身份,他是觉得我对你有私人感情。”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我不知道贾新民在他面前添油加醋了什么,反正加完一通后他们俩的结论是,我被你的美色迷惑了,一时意志不坚定就被你下了蛊……”倒是也没有完全说错。聂韬成在心里补充。周拂晓喝着水被“美色”两个字呛到:“咳……咳咳!”前面的女检察官能听到他们俩的对话,也笑:“聂哥,你别调戏人家小朋友了。缺不缺德?”手机里传来聂韬成低低的笑声。周拂晓不自然地撇开了头,避开了他的目光。“既然阴差阳错,我正好随他们去想。”聂韬成看出他的局促,笑意更大:“这次反倒是要感谢贾新民了,要不然我今天也得折在这儿。”——谁管你折不折?你怎么不被贾新民电死算了?周拂晓赌气地想。他在外头着急上火饭都吃不上,聂韬成还有心思占他的口头便宜!但车上还有别人,他不好马上发脾气:“金利呢?你和她谈了吗?”提起这茬,聂韬成露出了严肃的表情:“这件事等你回来了,我当面和你详细说吧,一来有些细节我还要确定,二来,她自己可能意识不到,她情况很糟糕,亟需心理辅导和强制干预。”“怎么会这么严重?”周拂晓皱眉。聂韬成解释:“她不仅仅是和教官发生亲密关系的问题,而且她认为自己没有做错,我能感觉到她非常享受和喜欢现在的处境。我不知道她背后的那个畜生是怎么和她说的,但这是非常典型的精神操控和洗脑。如果长久这样下去,她最终会有大麻烦。”周拂晓一惊:“她觉得自己喜欢上教官了?”聂韬成叹气:“至少对方让她以为,她深受宠爱。”“没有说对方是谁吗?”“不愿意说。她可能还觉得自己在保护爱人,小姑娘为了爱勇敢得很。”“这怎么行?”“所以我说她亟需强制干预,但这件事不好明面上来做,我还得想想。”周拂晓现在也管不上金利的问题,他又交代了把监控录像的内存卡交给翁铃子的问题,请聂韬尽快和翁铃子取得联系,保护这位善心的老师,两人约定了下次通话的时间和方式。挂了电话周拂晓精疲力竭,他把包子吃了就在车上睡过去。到了早上天刚亮,他们到达了市医院,检察官带着他去找门诊医生验伤。被贾新民电击的腰部皮肤明显出现了灼伤痕迹,皮肤黑硬结块,大块地从表层脱落下来,露出里面被电得发白僵死的肉,稍微按压血水混着组织液流出来,但幸好体内脏器暂时没有出现明显的损伤。医生处理了外伤,把坏死的组织皮肤组织切除,然后缝线上药,本来是要给他打麻药的,周拂晓不喜欢麻药的那股劲儿,拒绝了,刀割肉的痛楚硬生生咬牙忍下来,旁边的女检察官都看不下去,大叹这孩子能忍痛。从医院出来,检察官给他安排了一间单人宿舍让他休息。周拂晓匆匆洗漱倒头就睡,这一觉睡了足足十四个小时,睡得昏天地暗,要不是肚子实在饿了,他恨不得长**。检察院宿舍比学校里的六人间不知好多少,床都是实木床,席梦思床垫软得撑不住周拂晓的腰,睡一觉反而腰酸。他长这么大就没有睡过这么好的床了——在工厂里上班睡的也是架子床,别说席梦思,有床垫就不错了。他下了床去推窗,小雨歇了,五光十色的亮晶晶的太阳光,照在了玻璃上,像一层浮在汤面上的油脂。不一会儿有一股腻腻的香气飘上来,是楼下炝锅炒菜的味道。他赤着脚在房间里走一圈,地板凉着脚心,他也不在乎。衣柜里有成年男人的成套的衣装制服,书桌上笔记本和工作文件按类别收纳归整,电脑打开要密码解锁系统,键盘旁边还有一个单独的相框,是聂韬成穿着检察官制服的工作照。周拂晓把那相框拿起来细细端详,聂韬成这个人特别适合穿制服,不同的制服,又有不同的味道,检察官制服穿上是“弯弓征战作男儿”,教官制服穿上就是“梦里曾经与画眉”。这样的男人,也不知道以后能让他低腰画眉的女孩是什么样。周拂晓把那相框拿近了一点,犹豫了一下,又拿开一点,再想想,拿近,闭着眼睛亲上去一下,赶紧拿开,放回键盘旁边,怕被人看出来挪动过,还要正一正位置。他想,算是便宜你了,聂韬成,老子也不是轻易动心的。换衣服出去吃了点东西,散步到附近的商场重新买手机和电话卡,周拂晓的感觉是很微妙的。外面的一切变成了一种全新的特别的体验。如果他没有经历过学校里面的生活,他只是个为生活奔波的普通人,下了班,坐在廉价快餐店里吃一碟子炒得干焦过咸的腊肉,边喝啤酒边用手机看球赛,因为喜欢的球队输了大骂球员教练……他永远想不到有问题学校这种地方。生活就是生活而已,这一种生活和那一种是一样的。但现在不一样了。他也说不上来哪里不一样,生活并没有好到哪里去,普通人的生活好像比任何一种生活都糟糕。他当然可以去同一家快餐店,再吃一碟子一样的腊肉,喝酒、看比赛,腊肉还是难吃,球赛还是输了,他压根不在乎球赛是输是赢,谁爱赢谁赢,他可以自己明天买一条腊肉回家炒,用蒸的也行,水煮也能吃。他对生活没有想法,他只有厌倦。他开始想念聂韬成了。才出来一天,他就已经想念聂韬成了。街也不逛了,回宿舍,抱着相框打游戏。中途女检察官苏文卓过来看了看他,给他带了点水果和零食,聊了郭庆利和贾新民的恶行,周拂晓一五一十全说了,聊着聊着就谈到了聂韬成的身上。“一开始选人派卧底的时候,好几个人都不想去——很辛苦,长久地不着家,而且还有危险,你想想,对方背后有恶势力,要搞死个人轻轻松松的事情。聂哥看没有人愿意去,主动举手站出来,当时那个样子,真男人。”苏文卓笑道。周拂晓咔哧咔哧地嚼薯片:“那他家里也不反对?”“聂哥没成家,他老家好像在西南吧,但很少听他说起家里的事情,估计关系也不亲近。我们单位领导看他一直单着,好几次想给他介绍对象来着,他都没答应。”“为什么?”“他自己说是还没攒够老婆本儿。”“检察官不应该很有钱吗?”苏文卓摇头:“像我们这种资历不够、级别也不够的基层检察官,一个月到手工资没多少的。又不像以前,公家单位还分房分车,有特殊福利,现在都是五险一金,灰色收入更不可能想,我们好多同事夫妻共同按揭还房贷,年轻一点的租房月光很正常。”周拂晓吃惊:“干卧底没有额外的补贴奖励吗?这么危险拿这么点钱?”苏文卓说:“如果他成功了会有奖金的,但具体多少我也不知道。话又说回来,真的去干了这份工作,谁是真的奔着奖金去的呢?要是命都没有了,奖金又有什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