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半后。周拂晓左手抱着一盒烧鸡一扎啤酒,右手拎着巨大的快递袋,身上还挎着包,进门的时候实在是没有手推门,用脚把门踢开的。一进房间空调的冷气让他长松了一口气。“我回来了。”他先把快递袋扔在地上,两只脚一蹬就把鞋子脱了。聂韬成在洗手间刚洗了个手出来,正好接过他手里的菜:“窗帘就到了?我还以为要下个星期才能到。重不重?你打电话叫我下去拿嘛。”“又不重,顺手就拎上来了。”周拂晓不在意:“档口排好长的队,就晚了。奇了怪了,今天又不是节日,怎么那么多人买鸡。还差点买不上,轮到我只剩下半只了,我赶紧都要了。”聂韬成在灶台上备菜,锅子里烧油噼里啪啦地响,他的话也断断续续:“是菜场进门右手边第一档对吧?他们家每次都那么多人,但就是那家味道最好。半只鸡多少钱?”“三十六。说是果园鸡,吃果子长大的。”“都是饲料鸡,出栏前放去果园里‘镀金’两个星期就变成果园鸡了。真离谱了这物价。”本地新闻联播开始的时候,晚饭正好齐备。两人开了啤酒碰杯。周拂晓笑道:“恭喜结案!”“同喜同喜。”聂韬成灌了一口啤酒,“只是可惜我不能去看庭审过程,听说最后宣判的时候还是很人心激动的。”周拂晓把仅有的一只鸡腿夹给他:“能顺利判下来就很好了。来,犒赏你的。”聂韬成这段时间确实是辛苦,检察院为了保护卧底将他调到了外省,他这一年半的时间一边适应新单位新工作,一边还要配合培英的调查,经常两头跑,高铁票攒起来厚厚一沓,每周在车上的时间比在家里时间还长,忙起来丝毫不输周拂晓这个产线上拧螺丝的工人。因为案件被告人多、情节复杂、罪行繁乱,检查院组成了巨大的一个专案组来办理这个案子,总算案子在前天进行了最后一次庭审,以贾新民为代表的学校教官和教职工被提起公诉,并得到了法律的裁决。案件成为本市关注度最大的教育案。本地新闻这时候正好播报到案件的最终判定结果——“……判决被告人贾新民因虐待罪、猥亵罪、非法拘禁罪等数罪并罚有期徒刑十一年零三个月;判决被告人刘建辉、陈星、张邓雄、胡书令有期徒刑五年一个月至六个月不等。判决培英教育集团返还全部学费并向受害学生赔款共计五百零一万六千元,同时,吊销办学许可资质……”周拂晓一边吃菜一边说:“我看了你发给我的判决书,我还以为虐待罪应该罚得更重,结果是猥亵罪更重,猥亵罪主要罚了七年,这是什么理由?”聂韬成解释:“贾新民是在公开场合猥亵了你妹妹还有其他女学生,比如晚照和他在楼梯间的那次,楼梯间是人来人往的一个地方,所以算是公共场合,在我们国家的刑法里面,在公开场合猥亵妇女的判罚和非公开场合完全不是一个量级的。这是猥亵罪罚得重的一个原因。”“另外就是,他的确罪行累累,受害的女性人数很多,包括金利在内,我们找到了十几个愿意作证的女孩。这还只是愿意出来作证的,还不包括那些不愿意作证的。要不是我们国家猥亵罪顶格只能判七年,按照人民群众的朴素感情,就应该直接拉出去毙了。”周拂晓还是没懂:“但他也虐待了很多学生。他虐待的学生不是应该更多?”聂韬成解答:“虐待罪很不好判,一来事情过了这么久了,很多学生的伤情都来不及进行医疗鉴定,就很难取证,二来虐待罪在我们国家重判的例案本来就不多,我们觉得如果单就虐待罪罚的话,不会有多少年的。”周拂晓看着电视里穿着囚服的贾新民,一年过去了,这位教官显得老了很多,两鬓甚至生出了白发。看来看守所的日子是很艰苦的。他说:“十一年。他出来多少岁了?”“也有四十多了。前提是,他要能熬到出来才行。”“你觉得他熬不出来吗?”聂韬成冷笑一声:“监狱里,猥亵犯和强奸犯是最好欺负的。这在全世界都一样。”周拂晓明白了:“作威作福了这么多年,我们贾教官也要常常被人欺压的滋味了。”说到这里,周拂晓想起郭会兰了,他在电视里没有看到郭会兰的影子:“郭和王的案子是不是还要晚点审?那你们还要继续忙吗?”“嗯。郭会兰的涉案性质完全不一样,她的案子要和王家的一起审。估计明年都不一定能审下来。”聂韬成用手指比了个数字:“我们普通人很难想象那个涉案金额,单位是亿。”周拂晓眉心一震:“王家抓了多少人?”“现在已经抓了六个了。”聂韬成给他舀汤:“和你说个好笑的吧。王亚存的姑姑,就是市公安局的书记,本来还没动到她头上的,先抓了王亚存,王亚存就在看所守里买通了一个狱警,和她姑姑里应外合地外递消息。结果狱警被发现了,我们的书记大人就被抓了。算是白给的一个。”周拂晓没想到还有这种故事:“她还以为她能只手遮天呢。”聂韬成已经松气了:“王家的案子现在是省检察院来督办,我们已经把卷宗都交上去了,不用管了。省里很重视这个案子,估计要树典型的,会往最重了判。”周拂晓满意了:“终于可以休息一段时间了。你在这边还要工作多久?会回调的吧?”“起码还得两年,至少也要等王家的案子判下来。”聂韬成倒是不在乎外调,“就是辛苦你跟着我天南海北地跑。如果你不愿意挪动,我们也可以申请留在这儿。”周拂晓适应性强:“我们这种人到哪儿都能活,就是换个地方拧螺丝嘛。你不用管我。”“我不管你管谁?”聂韬成很心疼他:“案子办下来我也有一份奖金,我想着,咱们接下来租个大一点的房子,住得宽松一点,还可以给你买个大点的电脑桌打游戏,反正赚钱就是为了过得好一点嘛。”周拂晓相信他的判断:“领导你安排吧,我没有意见。”吃了晚饭周拂晓去洗碗。聂韬成在阳台上打电话。等周拂晓抹完了厨房,就能听到从阳台上传来的聂韬成的笑声。他走过去,见到视频电话里翁铃子的脸。“拂晓!”翁铃子很惊喜:“好久不见了。”周拂晓也想念她:“翁老师。噢,现在不应该叫你老师了。应该叫翁设计师了。”翁铃子从学校离开后去了广告公司,正式成为了一名设计师:“本来早就想打电话给你的,实在是太忙了,广告公司根本就不是人呆的地方,加班加得吐血,所以一直没联系上你。你还好吗?聂哥没有欺负你吧?”聂韬成因为最后一句有点不满意:“我会欺负他吗?”翁铃子笑呵呵地说:“拂晓还小,聂哥你本来就是占便宜啦。”周拂晓也笑:“都好。我们很好。就是想念你。”翁铃子在镜头里比了比手上的戒指:“我订婚啦,下次把人带出来给你们过过眼,你们也帮我看看合不合格。”看到她很幸福,周拂晓就是放心的。“对了,我最近听说了一件事。”翁铃子放下手露出个认真的表情,“刚刚想问问聂哥来着。你们有听说吗?培英在准备重新开学招生了。”聂韬成和周拂晓对视一眼,一起皱起了眉头。“哪里听来的消息?”聂韬成问:“可靠吗?我怎么没有听到这种消息?”翁铃子说:“我也是昨天从客户那里听到的。本来改稿子改晚了嘛,我们俩都在加班,就多聊了几句。他说他们家小孩读书差,不喜欢上学,他老婆就想找个问题学校送去管管,就打听到了培英,还说培英很有名气,在这里是最大的问题学校。”“培英都封了,案子才判下来,这些人不知道吗?”“也不是所有人都能获取到这些信息吧?其实还是很多人不关心网上的消息的。”“接着说。确定是要重新开学招生?”翁铃子干脆从头说起:“其实一开始是他知道我在培英当过美术老师,然后向我打听培英的情况。我就和他照实说了。他根本不知道培英被封校调查的事情。他一直以为培英还在招生。因为现在到处还能看到培英的广告。他还给我看了广告,我才发现,真的我们公司附近公交车站贴了培英的招生广告,而且还是新张贴的。”“我按海报上的招生咨询电话打过去问,接电话的客服就跟我说,他们正在筹措准备开学。预计最早一期报名能赶上寒假。我很吃惊。郭庆利不是已经死了吗?他的两个同伙也被抓了吧,王家的人都被抓了呀,谁还能负责运营培英?所以我就想来问聂哥了。”聂韬成要了她的那个招生电话:“最早一期是寒假,也就是说现在还没开始。”“还有三个多月。也不知道是不是放出的假消息,先骗钱再说。”“但听你的描述,对方好像对重新开学的信心很大?”“销售人员嘛,也有夸大的成分吧。我觉得不能单听销售的话。”“至少是有重新开学的可能。”“不能让它重新开学。聂哥我们花了这么大力气才停办了它,再开学,还会有孩子遭罪的。”聂韬成说:“无论如何,我会先去查查这个电话,然后试探一下情况。先搞清楚,到底是不是学校准备重新开学,怎么开学,运营者到底是谁。我们才能有下一步动作。”“如果有我能帮得上的,也尽管开口。”翁铃子说。挂了电话,周拂晓能从聂韬成的眼里看到自己严肃的表情。聂韬成叹气:“别多想。再怎么说,还没重新开起来呢,就还有阻止的可能性。”周拂晓想法一向消极:“我们不可能阻止每一间学校办学。倒下了一个培英,还会站起来了千千万万个僵尸培英,没完没了还。”“能做一点是一点吧。”聂韬成想得比较开:“我去打几个电话,你先洗澡。”周拂晓知道他要联系检察院的人,也不打扰他。他去洗手间先洗了把脸,脑子里一直是嗡嗡的,一会儿是新闻联播里面贾新民的判决词,一会儿是聂韬成和他说王家的案子,一会儿又是翁铃子带来的新消息。转秋的天气晚上已经有点凉,冷水扑在脸上很醒神。他多拍了几下,拿毛巾擦干净脸就先从洗手间出来,掏出手机就开始噼里啪啦拨号。对方很快就接了起来:“拂晓?”周拂晓笑了:“好久不见,谢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