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凭低着头,慢慢地眨了眨眼。两年的幽闭,要结束了?他应该觉得轻松,陈晏这是取下了拴在他身上两年的镣铐,他理应觉得轻松。但不知为何,顾凭率先感到的,却是一种隐隐约约的不安。陈晏这一系列的举动,让他有些摸不透他的心思。他不是没想到陈晏会解开他的禁闭。就在两年前被下了禁足令的时候,他就猜到早晚会有这么一天。陈晏不会关他一辈子。不至于,也不划算。他之于陈晏,大约就是令这个人起了兴致,居然敢擅自跑掉。这种忤逆犯了陈晏的忌讳。但这毕竟不是什么不可饶恕的错误。其他如果说还有什么,那大约就是一点看上了一样东西,却还没有尝到过的不甘心。不过如此,几年的功夫足够消磨干净了。何况,陈晏的身份摆在那里。这两年,赵长起偶尔会憋不住在他面前流露出几分可惜的神色。顾凭知道他在可惜什么。他可惜的是,他不是女子。身为男子,就意味着在陈晏的后院里,他永远都只能名不正言不顺。但是顾凭最庆幸的,恰恰就是他是男子。如果是女子,入了秦王府,这一生想要再出去的机会几乎等同于不存在。男子就不一样了。如果陈晏有意储君之位,有意于跟一些背景强横的世家大族联姻来巩固位置,那他迟早都要出手肃清自己的后院。到了那时候,禁足令自然会解,他刚好还可以自请离去。现在,虽然陈晏是解了他的禁足,但这个态度和时机……不大对啊。顾凭轻声道:“殿下,为什么……”为什么把沈留派给他做副手,为什么突然开始起用他做事,又突然解了他的禁足令。陈晏没有回答,只是淡淡道:“去吧。”顾凭走出屋,看见赵长起正在外面。顾凭懒洋洋地道:“殿下令我去收服那个少年,你知道为什么吗?”赵长起道:“殿下的心思,从来没有人捉摸得透。你也别猜了,总归不会是害你。”顾凭:“行吧。”赵长起看他这么不当回事的样子,微微拧了拧眉,严肃道:“顾凭,殿下昨晚亲自带人守在掩日楼。郑旸拿箭对着你的时候,也有一支箭正对着他。”赵长起昨晚有一刻真的想过,如果郑旸伤了顾凭,陈晏会不会让他血溅当场。他认真道:“殿下难得这样对待一个人,你要知道珍惜。”顾凭叹了口气:“珍惜,怎么不珍惜。我这禁足好不容易才解了呢,我能不珍惜么?”赵长起被他噎得说不出话,伸手朝他虚虚点了两下,扭头走了。顾凭走回自己的屋子,一进去,就看见一个暗部打扮的侍卫笔直地站在厅前。那人见到他,端端正正一礼,将一叠文书呈了上来。顾凭翻开一看,都是关于那个少年的身份,身世,还有自出生以来的诸多大小事。他一边翻,一边随口问道:“搜集这些资料,你们花了多久?”侍卫像是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微微一愣,随即利落答道:“回大人的话,约半月有余。”半个多月,居然能把一个人的生平给摸到这种程度。那还不是一个官宦或者世家子弟,只是一个平头百姓。顾凭淡淡一哂,放下文件:“我看完了。备车吧,我要去一趟识青园。”“是。”车到识青园,早有预备好的仆婢上来接迎。顾凭问道:“他怎么样?”仆婢道:“从昨日到现在,小郎君始终不允许我们近身伺候,饭食也不曾入口。”警惕性真高啊。顾凭点点头,推开了院门。那少年坐在一个石凳上,目光落在一蓬花束上,像是在出神。听到动静,他慢慢转过眼,漆黑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顾凭,半晌,轻声道:“……你是谁?”顾凭:“我叫顾凭。”少年勾了勾唇:“我问你是谁?”这是在问他的身份以及来路了。可惜,顾凭不能说。他望着少年,忽然道:“殷涿。”这两个字一出来,少年的脸色登时就变了。他的手指用力扣住石桌的边缘。顾凭感觉有那么一个瞬间,他想跳起来扣住他的脖子,但是,他忍住了。忍住了,只是脊背僵直,目光冰寒如刃地注视着他。顾凭盯着他,慢慢地眨了眨眼:“所以,你是知道的?”暗部呈上来的资料里,只说少年在沛阳的名字是乔其。关于他到底对自己原本的身世知道多少,里面并没有提到。现在看来,养大他的那对乔家夫妇并没有瞒他。……既然知道殷涿是他的本名,那其他的应该也都知道了。顾凭对着少年敌视的眼神,微笑道:“虽然殷家当年被满门抄斩,株连三族,但那都是前朝隐帝的事了。你这身份若是放在以前,确实得小心藏着捂着。但陛下两年前就给殷成将军平冤昭雪了,又赦免了他的一众族人。如今你已不是罪臣之后,一个名字而已,不必太过在意。”少年冷冷地瞪着他,但顾凭的眼神平和,微微含笑,好像确实没有想要通过点**份来威胁他的意思。不知不觉间,他的敌意退去了一点。顾凭在他对面的石凳上坐下:“你来凤都是想干什么,伸冤?”少年道:“报仇。”他一字一字道:“我要让朱兴伦死。”朱兴伦就是那个横行沛阳的权贵。伸冤和报仇,看起来差不多,其实还真不一样。伸冤是要朱兴伦认罪伏法,而报仇,只是要拿走朱兴伦的命。至于怎么拿,拿的手段合不合法度道理,那少年是不在意的。殷涿这么说,其实没有太出乎顾凭的预料。他一早就觉得,这个少年无论对人对己,骨子里都有点无所不用其极的意思。为了逃脱郑氏一族的追捕,他就敢扮成女子。一个男子行此等事,在这个时代的人眼里,就算是为了性命,那也是不堪,也是失格。对自己都能有这份自辱的狠决,更不用说是对别人了。顾凭忍不住想,这性格过于狠辣,太记恩又太记仇,还天性没什么约束感,什么都敢去做,什么都不顾忌的,还真是让人有点头疼。少年说完这两句话,就看见顾凭沉默了。这个态度其实很好理解。朱兴伦是郑绥的亲外甥,据说极受郑夫人的宠爱,要不也不敢在沛阳无法无天这么多年。恐怕是个人在听到他说想要取朱兴伦性命之后,都要犹豫,要在心里盘算值不值得。他扯了扯嘴角,正要冷笑,忽然看见顾凭伸出手,拂开了他垂至眼前的额发。这一惊不小,少年僵了一瞬,然后猛地向后一仰,厉声道:“你做什么?”顾凭收回手,平静道:“只是想看看你的眼睛。”少年怔住了。这些日子,他不是四处奔波就是东躲西藏,额发早就长得遮住了眼睛。现在拂开看,那双眼真像是一匹幼狼,站在狼群尸横遍野的草原上,明明还小着,还单薄着,却带着一定要咬断敌人的喉咙的狠厉。那双漆亮的瞳孔深处,几乎拉出了一丝血色。顾凭忽然道:“我可以帮你。”没有等少年回答,他直接道:“你人单势孤,凤都随便哪个世家大族想要灭了你,都不是难事。尤其以郑氏一族如今的炙手可热,愿意帮他们出手,卖他们人情的大有人在。如果没有我,你连想活下来的机会都不会太大,更不必说报仇了。”少年咬紧牙关:“你要我做什么?”顾凭道:“我身边缺一个侍卫。”少年紧紧地盯着他。顾凭开出的筹码,不可谓不大。那是郑氏。他要报仇的对象是现在郑氏族长郑绥的亲外甥。在诸侯并起的时候,郑氏一族在沛阳的地位几乎等同于皇帝!其实,就算有人找上来对他说可以帮他报仇,他的第一反应也应该是怀疑。但是顾凭语气是那么轻描淡写,神态那么从容平淡,平淡到……几乎就像是带着一种不屑。这种不屑,让人下意识觉得如果怀疑他,那是可笑的。终于,他哑声道:“多久?”他快速道:“我最多只能跟你十年。”十年?顾凭摇了摇头,在少年攥紧拳头的时候,笑吟吟地朝他伸出了两根手指:“两年便可。”陈晏派他来收服少年,又不让他提及身份,那估计就是不打算让少年在明面上和秦王一系的势力有任何牵连。既然顾忌了这个,多半以后是要把少年送进朝堂,布成暗子的。既然如此,这侍卫当个两年也就差不多了。而且,他也没打算给陈晏打十年工。“两年?”少年的眼睛微微瞪大了,他不知道是为了确认,还是为了强调,又重复了一遍,“我要朱兴伦的命。”“嗯。”顾凭点了点头,站起身来,交代道,“这两日你可以吃点好的,休整一番,然后把该收拾的收拾一下。过几日,我会带你回一趟沛阳。”少年仿佛还有些发怔,眼神中难得露出几分符合他年龄的稚气。顾凭微微笑了笑,安抚似的多解释了一句:“如果想伸冤,在凤都就足够运作了。但是想报仇的话,还是得回沛阳解决。”说罢,他转身走出了院子,对一个仆婢道:“收两本儒学典籍,送到他案上。”这少年天性聪慧,又过于狠烈。顾凭想,还是让他好好从书里感受一下中正平和之气,看能不能把性子拉回来一点。这个时代,书籍还是挺珍贵的,起码想要找到儒家的经籍并没那么容易。但那个仆婢听到这话,面上却丝毫不见为难,稳稳应道:“是。”顾凭从她身上收回视线,上了马车,道:“回去吧。”“是。”回到秦王府,顾凭对那个暗部侍卫道:“今日之事,我需要回禀殿下,你去问一问,看殿下何时有空。”侍卫躬身应是。虽然陈晏已经准许他在秦王府外留宿,也就是不打算再拘住他了,但是带着殷涿回沛阳的事,他还是得先跟陈晏报备一声。否则,以这个人的脾气,恐怕又要生出麻烦。过了一会儿,侍卫回来道:“回大人,殿下正与人在外间议事,说晚间会召见您。”晚间召见?顾凭皱了皱眉头。大晚上的,想也知道会在哪儿召见他。但他真的不想再留宿在陈晏的寝居之中了。那毕竟是陈晏起居之所,里面随便一封密折,都涉及秦王一系的机要。虽然他不会碰,虽然陈晏看起来并不介意,但陈晏介不介意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顾凭并不想给他介意的机会。他以后是一定会离开陈晏的。或许是等陈晏对他兴致淡去,或许是等到陈晏开始议亲。其实陈晏的年纪已经到了,说实话,如果不是之前有战事耽搁,如果不是皇帝的态度至今还很不明确,他的妻室早应该定了。但是再拖,看看现今朝中局势,大约也就是这两年了。他一定要保证陈晏在放他走的时候,心里不会有任何忌讳。于是,顾凭对那个侍卫微微一笑:“烦请转告殿下,说阿凭今日劳心竭力,疲惫不堪,深恐言行失当。要不……我明日再去殿下跟前请罪?”说完,他也不管那个侍卫不敢置信的眼神,懒洋洋地回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