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光低垂,无边夜色笼罩着颖安城中高低错落的屋舍。一座宅院内,一个青年斜倚在榻上,懒洋洋地摆弄着棋盘。他一身青衫,这本来是微贱者的服色,但是他身上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气质,好像一个人遍历繁华之后,再大的富贵在他面前,都显得不会入眼了。即使身着这卑微的服色,但那种贵气已经流于内气溢于形表,成了他整个人的一部分。让人一看就觉得,这个人一定是个习惯了万人俯首,从生下来就尊贵无比的。青年道:“陈晏住下了?”一个粗衣的方脸男子低声道:“是。”接着,他将打探来的消息一一汇报给了青年。“撇开运粮军,让士卒从颖安粮仓自行运粮……”青年叹了口气,微笑道,“本来还打算动用我们在运粮军里的人,在他的粮草里动一下手的。这下,计划被打乱了呢。”他的声音温柔无比,但是方脸男子突然感觉有点凉飕飕的。他抬眼小心地朝青年看去。青年虽然口气惋惜,但是唇角含笑,一点看不出惋惜的样子。方脸男子很熟悉自家少主的性子,不知不觉间,他感觉周围更冷了。青年笑了笑:“对了,那个顾凭,你见到了吗?”方脸男子:“回禀少主,看是看到了,但是此人……”他有点不好描述。事实上,这几日的盯梢下来,顾凭除了那张脸十分显眼,在一众入南疆的将领中堪称平平无奇。方脸男子道:“恕属下愚钝,但我确实没有看出他身上有任何突出之处。要么是此人善于作伪,要么是他背后还有别人。”“是么。”青年弯起了眼睛。他慢悠悠地道:“尽香丸一事,这位顾郎君打着我的名号,都把自己送到皇帝面前了。然后呢,又废了我在云宁山上费心经营的秘穴……吴炎,你说,我该不该回报他一下?”名唤吴炎的方脸男子躬身道:“请少主吩咐。”青年随意道:“我们在颖安卫里不是埋过一些人手吗,让他们扮成陈晏的冠甲军,劫掠些百姓。至于领头的人嘛,就说是顾凭吧。”这一招,不可谓不毒辣。因为孟恩反叛的事,这些年,在皇帝明里暗里的默许下,整个颖安三镇的上下官员,基本都是不与陈晏亲近的。在他们潜移默化的濡染中,这地方的百姓对陈晏的军队本身就没什么好感。大军初来之际,用这一捧污水毁掉冠甲军的名声,还真不是难事。而且,陈晏入南疆,整个颖安就是他的大后方。后方不稳,他这一仗就不可能打得安心。顺带着么,还能令陈晏和顾凭生出嫌隙。反正他们本就不会和睦,这么添把柴加把火,内忧外患无休无止,这仗还怎么打?方脸男子拱手道:“谨遵少主命!”过了两日,三十多个百姓忽然联合写了一张状纸,状告陈晏军队罔顾军纪,纵容士卒劫掠百姓。那状纸是由当地一个颇有声望的文士所写,为了让即使没念过书的人也能听懂冠甲军的罪行,状文的字句极尽平易通俗,但又特别容易让人记住。基本只要听过一遍,里面大部分词句就能上口重复了。仅仅过了半日,这纸状书就传遍了颖安。有好事者不仅传唱,还手抄,满大街逮人就发。赵长起过来找顾凭的时候,看见顾凭手里也拿着一份。顾凭笑吟吟地扬了扬状纸:“干脆跟殿下说一声,让他把颖安收拢收拢得了。你看,这在别人的地盘上,一来就受欺负,连个主持公道的人都没有。”话音刚落,身后传来一个不辨喜怒的声音:“不错,还能开玩笑。”顾凭回过头,就看见陈晏走了进来。此时不示弱更待何时,他眨了眨眼,道:“殿下,有人冤枉我。”这句话真像告状。如果他的声音能再委屈一点,而不是现在这么笑逐颜开的话,会更像一点。陈晏对上他含笑的眸子,原本的郁火就是一散。他放缓了声音:“你现在还指挥不了孤的冠甲军。他们也都知道。”这个他们,指的是跟在他身边多年的那些一同入南疆的将领。这句话是在安慰顾凭,起码在冠甲军中,无人会因此猜疑他。陈晏轻轻将他拢进怀里:“想好要如何洗清了吗?”顾凭沉默了一会儿,却道:“殿下,这不好洗。”他说完,赵长起也拧起了眉。谁都知道,这脏水从来都是泼上去容易,要想洗干净那就困难十倍百倍了。何况,看对方准备得这么充分,多半有后手,可是大军赶赴南疆在即,他们哪有功夫跟人在这上面缠斗?顾凭道:“殿下觉得,这事会是谁做的?”他勾起陈晏腰间的一枚玉佩,懒洋洋地拨弄那冰流般的穗带:“在来之前,我看过暗部整理出的颖安这些年的剿匪记录。从颖安入南疆,有个关隘据点叫十八寨,是整个南疆最大的匪窝。官府多次派兵去剿,但始终没有剿干净过。不是扑了个空,就是反被人埋伏。”陈晏道:“你怀疑颖安卫中有他们的暗桩?”顾凭点点头:“本来只是怀疑,毕竟,也有可能是颖安卫太无能。但是出了今日这件事……”他果断道:“颖安卫中必有内奸。”赵长起:“不错。我们的人乔装去探过那些鸣冤百姓的口风,听他们言语间颇多细节,那些动手的人还真是军士。不是我们的人,最有可能就是出自颖安卫。”陈晏沉默了一会儿,看向顾凭,淡道:“你想做什么?”顾凭想了想,笑着道:“不如我们叫上颖安卫,带着他们一起去十八寨剿匪去?”赵长起一看到他这笑容,不知为何,心中就是警钟一震。以他对顾凭的了解,这个人虽然表面看上去很能唬人,一副遗世独立,光风霁月的自在样,但是他坑起人来那手段,真是诡异得令人防不胜防。一想到颖安卫那些内奸落在他手上,被整得东倒西歪的样子,赵长起一边想笑,一边忍不住都要生出点怜悯了。陈晏解下腰间玉佩,放在顾凭掌心:“这是兵符,拿着它,这一次所有冠甲军听你号令。”顾凭怔了怔。他其实只想跟陈晏要三千兵马……这枚足以号令全军的兵符,陈晏就这么给了他?赵长起立刻道:“属下愿为副将。”给顾凭打下手倒是其次,他主要是很想凑这个热闹。陈晏瞥了他一眼,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然后他垂下眼,望着顾凭。那双漆黑的,从来都冷酷到像是毫无感情的眼眸里,淌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纵容般的温柔。他低下头,嘴唇在顾凭的额头上轻轻一触,低声道:“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