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凭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开口道:“都出来吧。”不多时,他面前站了四十余人。有些人是陈晏放在明处的护卫,有些人则是出身暗部的暗卫。顾凭道:“收拾一下,我们马上出城。”又道:“龙风镇不是可守之地,传令下去,整顿军队,速速随我出城。”“是!”五百名留守的匪兵,加上陈晏放在他身边的四十名护卫,这人数依旧比南疆王的两千刑天兵要少太多。那高大护卫守在顾凭的马车旁,沉声道:“我等必拼死护住大人!”这句话,他说得如同立誓。顾凭听见了,但是没有说话。片刻,那护卫又低声道:“其实,若是令这五百兵马守着龙风镇,我等带大人从小路脱身,那些南疆兵摸不清大人的去向,大人这样……岂不是更容易走脱?”古往今来,多的是那些在敌众我寡,千钧一发的时刻,令自己的手下断后死守,然后自己带着心腹从小路遁逃的人。那些人,很多还被视为一世之雄。毕竟这一时的成与败,得意与失意,真没那么重要。只要能逃出去,就算不要脸一点,以后卷土重来也未可知啊。但那个护卫跟随顾凭这段时日,他下意识地觉得,这种做法不是顾凭的所为。所以,他虽然这样想着,但一直没有开口提过。现在说起来,也只是觉得可惜。顾凭淡淡道:“摸不清去向?他们不会摸不清去向的。”恐怕,一旦他这边撤出龙风镇,立刻会有监视着他动向的人,将消息报给那个青君,或者说叫隐帝幼子。因为,如果是他站在隐帝幼子那个位置上,这龙风镇里的哨探,他是一定会布下的。他这句话,那个高大护卫没有听明白,他怔了怔,也不再追问。这时候,守卫顾凭的安全是一等一的要事,其他的,他已分不出心去细想了。探马来报,南疆兵已经朝这个方向追来。顾凭垂着眸,静静地算了一会儿,道:“分成两队,一队埋伏在这里,记住,伏击之后就立刻向西撤,去与怒阳来的援兵会合,另一路随我从前面的岔道口向东出去。”“是!”这一路,随着他一道道命令发出,五百四十余人的队伍在他手中时而急行,时而突然缓速,时而分成几股,看似毫无章法的东进西出中,南疆兵明明看似有好几次都要追上顾凭,但是却次次都极为惊险地与他擦身而过。后面的喊杀声响了又远,停了又起,护卫身上的衣衫被汗湿了一遍又一遍。他真的想不到,就靠着这一支不过南将军四分之一的队伍,竟然能把对方足足拖到现在!但是,随着一次又一次的短兵相接,还有为了布阵扰乱他们的追踪而分散出去的兵力,到现在还留在顾凭身边的,只剩下二十人不到。后面的军马声越来越近了。顾凭听了一会儿,果断道:“弃车。”护卫们都知道,这是到了最紧急的关头了。已经是生死之际,但顾凭的眼神还是那么淡静:“分散开吧。”护卫们愣了愣,一个人道:“我等如果不贴身护卫,恐怕……”顾凭:“颖安的援兵,应该过不了多久就会从这条路上过来了。怒阳的援兵多半已经到了,正在往这里赶来。到时候两军前后夹击,这支南疆兵必然溃败,不足为虑。”众人这才知道,他这一晚上看似惊险而逃,竟然还默默布成了这两路援军的掎角之势。顾凭:“二十个人对上百千人,就是有九条命也不够他们杀的。南疆兵不一定认得我的相貌,凑在一起反而惹眼。只有分散开,藏匿好,等着援兵过来,那才有一线生机。”众人都已经习惯了服从他的指令,当下齐声应是。说话间,追兵已至。在半人高的萋萋荒草下,顾凭轻而无声地向后退去,忽然,他感到一个人靠在他背后。顾凭顿了顿:“余青戎?”余青戎低低嗯了一声。这一路逃亡,那些从十八寨收整的匪兵,他一路路地基本都散出去了,但是唯独余青戎,他一直留在身边。他没有明说过自己的用意,但果然,余青戎领会到了。顾凭和他一起躲进一个巨石背后,轻声道:“找一个南疆兵,打晕他,换上他的衣服。”“好。”余青戎弓起身,敏捷地钻了出去。没过多久,他夹着一身衣服回来了,一边胡乱往身上一披,一边问道:“然后怎么做?”顾凭顿了顿,他轻轻地说:“这里是漳崖。”余青戎静静地望着他。他们两人都在巨树的阴影里,谁都看不清谁的五官,但是顾凭莫名觉得,他像是笑了一下。余青戎:“我知道。你那本龙风镇周边的舆图册,还是我给你画的呢。”周围,一阵阵火把照亮长夜,有好几次,火把的光都从顾凭身边晃过去。人马踏过荒草的声音,还有兵戈相撞的冰冷的声响,让这夜带上了一种如冰又如沸的混芒。顾凭垂着眸,他好像在听,又好像什么也没有听到,在这个不能更嘈杂,不能更紧绷的时刻,他的脸上却现出了一丝平和的微笑:“余青戎,等会儿你出去的时候,大喊:顾凭掉下悬崖了。喊的时候,记得一定要用南疆的方话,要边跑边喊,我要这句话,在一刻钟内传遍漳崖。”夜风吹过,漳崖之下的漳水,顺着崖势急急一弯,浪涛滚滚而过。南疆兵正在搜寻顾凭的踪迹。这地方荒草足有半人高,便是在青天白日里,藏个人也没那么容易被发现,更不必说现在黑灯瞎火的,他们只能分散开来,举着火把,不停地往周围探照。一个人道:“他真的在这儿吗?那人狡猾得很,不会从什么岔口溜了吧。”领头的人回道:“不可能,刚刚还看到了,他的马车就弃在附近。这人一定没走远。”他们身前身后,有几处地方都正在搏杀着,那是别的小队发现了潜藏在山丛里的敌人。领头的人虽然在细细搜寻,但也时刻关注着那些动静。毕竟,保不准顾凭已经被谁给发现了。忽然,他听到一声高喊:“——顾凭掉下悬崖了!”——什么?头领猛地向崖边扑过去。但此刻乌灯黑火,下面漆黑一片,只能听到那如怒的浪涛滚滚拍岸,仔细一听,似乎真有一声声细碎的声响,分不出是人的呼号还是猿啸哀鸣,凄异地夹在江流中。更多的人,一听到那南疆的方话,下意识就没有怀疑,只当这是在报信,懵了一瞬后,就跟着那声音一起高喊:“顾凭掉下悬崖了!顾凭掉下悬崖了!”喊声阵阵,在山崖间来回激**!顾凭依旧靠在巨石后面,一动不动。……他有点累。事实上,在他知道陈晏将要与海郡萧氏议亲的时候,他就在想,该如何让自己在陈晏面前顺理成章地死去。甚至在更早之前,他其实隐隐约约就有点感觉,他和陈晏之间,恐怕是很难善始善终的。在他刚被陈晏从秦王府后院放出来的时候,他还想过,陈晏或许有朝一日会对他失去兴趣,但是,在陈晏强硬地要他加入暗部的时候,这个想法就淡了。那天晚上,他问陈晏,他们两人会不会断了。陈晏回答不会。那一刻他就确定了,哪怕陈晏有了妻室,哪怕他以后还会有妾室,他也不会对他放手。是啊,他并不需要放手。这天下那么多的权贵,不是都一边妻妾成群,一边又养着外宠吗。但是他不能允许。不能允许,就只能让自己一死了之。而陈晏率兵深入南疆腹地,奇袭沉台的时候,在郑旸率东洲军半路策应的时候,在龙风镇不知不觉间成为一座孤镇的时候,就是他最好的机会。在南疆,他还可以让自己消失。但如果到了凤都,在那些陈晏的力量极为强势的地方,他就算想要逃,恐怕有再多的手段也施行不了。人啊,怎么能让自己落到逃无可逃,选无可选的境地里,再去后悔?所以,哪怕陈晏与海郡萧氏的议亲如今只是传出来了一个消息,他也毫不犹豫地这么做了。依稀间,顾凭感觉到地面起了微微的震动,那是无数马蹄急速踏来的动静。他微微笑了笑,想,是颖安的援军到了。……挺好的,真的挺好的。南疆一平,他也算问心无愧了。*沉台军帐中。赵长起厉声道:“你说什么?!”前来报信的人望着他铁青的脸色,猛地将头抵住地,颤声道:“昨夜,南疆王的刑天兵奇袭龙风镇,怒阳和颖安都派了援军去救,但……但是,顾司丞在乱军之中,坠下悬崖,如今……”他说不下去了,这帐中的气氛太可怕,他的话说到一半就被无声息的空气割断。实际上,从那么高的漳崖坠落,下面又是滚滚漳江怒水,谁都知道,根本不会有生还的可能。但是,他真的不敢把这话说出来,就好像从踏进大帐到现在,他根本连一眼也不敢去看那个坐在最上首的男人,只能感到他的视线落在他身上,就好像一把刀尖抵着他的咽喉。“如今怎么了?”陈晏慢慢地站起来,他像是轻声笑了一下,“你想说他死了?”“属下不敢!”“找到他的尸体了吗?”陈晏走到他面前,他的步履依旧那么缓,声音也是一贯的微哑而低,“找到了吗?——回答孤。”那人的冷汗涔涔而下:“没有,没有。”怎么可能找得到。坠进江里,转瞬就会被急浪吞噬,不知卷到何处。哪是一时半刻能找到的。那人咬牙道:“属下这就带人下崖底去找!”陈晏眯起眼,那幽深的双眸透出一股狼一般的,带着血色的孤执,他低下头,墨发披落下来,垂在苍白的指尖,他慢慢地,一字一字地道:“没有找到,你们凭什么敢说他死了……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碎了,我要见到他的骨头!”每一个字,都好像一颗钉子,狠狠楔进他的喉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