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凭坐上马车。从见到陈晏到现在,他一个字也没有说过。他实在已经不知道还能说什么。陈晏说得没错。他一直知道,以陈晏之力,便是他侥幸逃出去,也绝对抗不过那之后一轮一轮的搜捕。所以,他想到了死。只有让陈晏以为他死了,才能彻底断绝他的念头。……顾凭慢慢闭上眼。车帘轻轻一响,是甘勉上了车。他低声道:“殿下先行离去了。”顾凭抬了抬眼,向后仰靠在车厢里。挺好的。这个时候,他也确实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陈晏。甘勉忽然道:“从你那间宅院到酒馆,第二个巷口,有一个串花售卖的老妇人。那是我们的人。还有,那个酒馆的对面有一间药铺,里面一个短褐青巾的伙计,也是我们的人……”他缓缓道:“顾凭,你不知道,这一次殿下是动用了什么样的力量在寻找你。”这样的动作,便是拿来刺杀那些隐藏在豫王一系幕后,真实身份被瞒得严严实实,定布局谋划之策的至高要臣,也足够了,甚至还绰绰有余!但是这句话,是万万不能说出口的。所以甘勉朝顾凭望了一眼,就抿住了嘴唇。片刻,他低低道:“你死遁这一计,我们并没有寻出破绽。”就算有破绽,山洪一来,所有的痕迹被冲刷殆尽,也是什么都找不到了。他望着顾凭,问道:“你是不是很想知道,殿下为何坚持你没有死?”顾凭的睫毛微微动了动。甘勉道:“我曾经也很想知道。不止是我,众臣属都想知道。为了寻你,暗部几乎全力而出,许多隐藏的势力也被调动,就算再怎么控制,这样的行动,也多多少少将殿下手中的力量暴露了出来。若是你还活着,这代价付了也就付了,但当时我们都觉得你已身死。有一日,我试着劝殿下收手,他却说,他还没有见到你的尸体。没有见到,怎么能收手——那时我才知道,原来你是生是死,殿下他亦是不能确定。”“将你确切的消息递到案前的时候,殿下……”甘勉张了张嘴,似乎在斟酌措辞,最后只说道,“他流了血。”顾凭垂着眼睫。车轮轧过凹凸不平的石板路,时不时地就摇晃一下,随着马车的颠簸,车帘时开时落,外面的灿烂的晨光不时闪进来,让他的侧脸好几次看起来,都好像透明了。那种透明,还有他那沉静的,看不出一丝情绪的面容,让他整个人仿佛渺远极了。他始终一言未发。*已是深夜,陈晏一个人坐在殿内。殿门轻轻一响,沈留走了进来。他单膝在陈晏面前跪下:“殿下,一应命令都已发出。暗部该收回的,我们都已经收回了。”“嗯。”陈晏道,“起来吧。”他的声音很平静。如果不是因为他从回来之后,就一直将自己关在这个殿内,沈留会觉得,他这样,与以往任何时候并无不同。陈晏忽然道:“你说我母亲当年,知道鸳盟蛊吗?”他笑了一声,淡淡道:“她若知道,一定会想法子给我父皇服下。”那语气,仿佛带着一丝奇异的戏谑。沈留顿了顿,脊背微微绷直了。自他五岁起,便被放在陈晏身边。从那时起,他生命中唯一的目的,就是围绕着这个男人,成为他的臂助肱骨,为了他的一切命令出生入死。这样的忠诚,让他在陈晏身边的时候,那身份已经不止是一个被重用的臣下。有些话,即使涉及到皇家秘事,他也可以出言。但他真的没有想到,陈晏会这样轻淡地说起孟后和皇帝。当年,孟后因魇镇之事被废,迁居别宫,后来抚宣王孟恩叛乱,又被镇压,再之后没过多久,孟后就病故了。但是,病死一事,很多时候都只是明面上的说法。无论是各大权贵氏族还是皇室之中,多的是秘密处决,但对外宣称是病死的。这些事发生的时候,他们陷在尧昌前线死战,等回来之后再想去查,却发现所有牵连进去的宫人,都早已被皇帝闪电般地给处理干净,一个不留了。他们用了大力,最后也只查到,孟后病故那一晚,皇帝曾秘密去了她幽闭的宫室。他们的人,甚至连皇帝进出宫室的时刻都确定了,但是也只能确定到这一步,在皇帝进去之后,那紧闭的宫门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实不可知。不过,一贯以温和示人的皇帝,居然用这样酷厉的手段来封口……这本身就很能说明问题。自那之后,陈晏就很少再开口提起他的父母。就算说起皇帝,他大多也就只称陛下。……很多事,别人或许不知道,但沈留一清二楚。其实在最开始,皇帝与孟后之间也是一段金玉良缘的佳话。在皇帝做诸侯王时的封地上,还有他为孟后建起的行台。那里面一草一木,一台一阁,都是比照着孟采英当年在南地的旧居所建的。那时候,陈晏的处境也比现在好多了。沈留望着他。殿内没有掌灯,陈晏的身影在如水的黑暗里,成了一道漆黑的剪影。这些年,就算遇到再大的事情,陈晏的手段虽然一贯冷酷,但他的话和情绪一直都不多,就算臣属们都在因陛下的不均而气愤着,不甘着,他坐在上首,那神色也总是淡淡的。像这种交心之语,他以前从来没有说过。陈晏慢慢地闭上眼。他其实并不喜欢回忆。因为这人间的很多事,很多时候,是最好不要回头去看的。而这些年,随着皇帝对豫王的扶持越来越明显,对他明里暗里的防备和疏远越来越重,他没有那个功夫,也没有那个心思再去回忆什么。但是现在,或许是太无力了吧,连他自己都憎恨这种无力。但是这一刻,他真的抵御不了那浓雾一般漫上来的过往,只能静静地坐在这里,任由自己被它席卷了。他慢慢地想,好多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他的父母,是怎么一步步地走到穷途末路,走到不死不休的地步的?大约就是他的父亲身边,开始出现各种各样的美人吧。自从他父亲从一个闲散诸侯王,变成了争夺天下的霸主,那些权贵们为了讨好,铺路,结盟,依附,效忠,开始不断地往他身边送人,有些人被送来是因为美色,有些却是因为那个身份。他的父亲拒绝了一些,但也接纳了一些。而他的母亲,因为这些事气愤过,争执过,以死威胁过,也下狠手处置过。就在这日复一日中,他们的情分就这么被消磨殆尽了,不,应该说他父亲对他母亲的情分被磨尽了——而他母亲对他父亲……陈晏其实不能确定。他有时甚至觉得,即使是他母亲眼睁睁看着他的父亲越来越宠爱豫王的生母,即使她被废黜了,或者,即使那一晚皇帝秘密走进她幽禁的宫室,就算她对这个人恨到咬牙切齿的时候,但这颗心,也许就算到了死,也没有什么变化。为什么这么清楚呢?……因为啊,他自己似乎就是这样的。他从来都知道,他的性子和皇帝并不像,甚至在根深处,其实是跟他母亲有些相似。只是这些年,他都压制着。所谓帝王无情,居高位者,如果当断不能断,应舍不忍舍,那一定是会出乱子的。所以他性子中的某些与此道不容的部分,在遇到顾凭之前,他一直都压制得很好。当年他父皇新纳妃子那阵,他的母亲闹得很厉害,连人命都险些出了好几条。他的臣属想让他去劝诫。因为后宫不定,孟后的地位若是不稳,他势必也会受牵涉。但他始终没有开口。因为他下意识里就知道,他母亲这样的人,但凡对一个人动了心,那就一定要占尽他的全部,就一定容不下那人的身边,或者眼里有任何一个其他的人。这个世上,就是有这样的人,就算遍体鳞伤了,也不知道松手,就算满嘴是血了,那牙关还要紧紧地咬着。没有权衡,没有容忍,没有退让。他如果要一个人,那对方就必须要他,只能要他。当初魇镇事发时,他手下有不少臣属觉得或许是受人诬陷的,但他得到消息的那一刻就知道,这种事,他母亲当真做得出来。即使在宫中动用巫蛊,查出来便是赐死也够了,她也做得出来。就好像他今日,不也是一样吗。巫术蛊毒,从来都是贵族皇室内部深恶痛绝的大忌,但他还是拿了这蛊,给顾凭服下,又给自己也服下——就只是为了去赌一个连他自己也知道飘渺至极的希望。陈晏想,真狼狈啊。太狼狈了,这样将五脏六腑摊开着,翻检着,审视着。这种狼狈,令人觉得这一刻若是清醒的,那真是一种折磨。……夜很深了,顾凭还没有睡着。虽然理智上他知道,这个时候,就算睡不着,就算要睁着眼睛等外面的黑夜一点一点亮起来,他也最好躺在榻上,一动不要动。但是过了很久,他还是披衣起身。他走出院门,随便沿着一条小道慢慢走着。草木葳蕤,夜风细细。走着走着,他忽然停了下来。前面是一方石桌,几个石凳。他看见陈晏背对着他,坐在那里。桌上放着几个酒樽,有几个都已经喝空,东倒西歪地散乱在石桌上。其实用不着去看了,站在他这个位置,已经能能闻到陈晏身上那微微熏然的酒气。顾凭静静地站在那里,或许是他来时的脚步已经惊动了陈晏,片刻,陈晏转过身来。见到他,陈晏的脸上没有诧异,就好像他深夜出现在这里,站在他面前,那实在是自然得不能再自然的事。陈晏扬起唇角,轻轻地笑了笑:“你来了。”他随意道:“坐吧。”顾凭顿了顿,走到他对面坐下。陈晏撑着脸,那眼似笑非笑,似睨非睨地定在他脸上,半晌,他缓缓伸出手,手指在顾凭的脸颊碰了碰,又向下落在他的颈上。这样停了一会儿,他又是一笑:“皮肤尚温,颈脉还在跳动,真好。”说着,他就举起酒盅,饮满了一盅。顾凭微微一滞。……陈晏这个样子,怎么像是以为他出现在这里,是他在做梦?他低声道:“殿下,你喝醉了。我送你回去吧。”陈晏摇了摇头:“不要。”他这话说得有些任性,很不像他平日,反而带着一点孩子气。顾凭还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怔了怔,微微笑了一下:“殿下,你真的喝醉了。”这句话,陈晏不想搭理,他只是睁着眼,一瞬不瞬地盯着顾凭,哪怕他的眸光因为酒气,已经被冲得散了,眼前其实已经有些模糊,看不太清了,他还是保持着这个姿势,纹丝不动地盯着他。他轻声说:“我想去见你。”“可是。”他说着,轻轻地摇了摇头,好像是对他说,又像是自言自语,“阿凭不想见我。”顾凭无声地屏了口气。他真的要用一点力,才能压下胸口那一瞬翻上来的情绪。陈晏慢慢地说:“……所以,我就在坐在这里。这里离阿凭的院子很近。我就想,阿凭会来吗。”他伸出手,拢住顾凭的手心,又将手指穿过他的指缝,扣住他的手指,就像一个孩子,那么认真地,去用尽可能地抓住,锁住一个无论如何也不能弄丢的东西。他抬起眼,月光映在他的眼底,一片清寂的水色。他小声问:“我在等你,你知不知道?”顾凭闭了闭眼。他真想说不知道啊。但是……他望着陈晏,终于还是轻轻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