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在出征仪式之后,陈晏率大军开拔。那颗足足闪耀了十余日的国皇星,虽然已经消失,但民间的不安和议论却并没有停止。望着军队激起的征尘,不少百姓的脸上都浮现出了惶忧之色。滚滚黄尘中,大军行至陀岭,扎寨歇息。姜霍正在帐中睡着,外面忽然喧哗声大作。那些踢踏声,号喊声实在是刺耳,姜霍慢吞吞地睁开眼。凝了一会儿神,他坐起身,走出了帐子。刚一出去,便有好几道目光不客气地向他刮过来。还夹着私语声:“日日不是在帐中睡,便是在马车上睡,他何不直接请辞回府?”“这样的随军监理,哼,我真是第一次见。”“好生荒唐……”这些议论和目光,这几日姜霍已经领过无数次了。一开始众人还顾忌着,便是不满,也少有当着他的面表现出来的。但是,当他在兵卒们辛苦跋涉的时候,自己坦然自若地趟在马车里睡觉,还睡得十分旁若无人时,那些不忿就开始不加掩饰了。似是觉得有意思,姜霍笑了笑。他道:“是出什么事了?”这句话,是向他身后的赵长起问的。赵长起:“刚收到急报,绛城失陷了。”姜霍沉默了。过了一会儿,慢慢地叹道:“我的马车没有了,是么?”听他那个语气,似乎还很遗憾。赵长起:……虽然知道姜霍这人就是这样,要不风评也不会这么堪忧,但赵长起还是有点哭笑不得。他点了点头,道:“殿下有令,要在三日之内赶到济江,姜大人得跟我们一道骑马了。”这个姜霍,与朝中的任何一股势力,无论是陈晏还是豫王,素来都没什么瓜葛,但他也不是个孤臣。不少人心里都清楚,他是皇帝的近臣。就好比当年皇帝组建按察司时,直令他去做了按察使。不是帝王心腹,他坐不上这个位置。也因此,无论是冠甲军还是东洲军中的将领,与他都不亲近。而且,他这个随军监理做得也确实不像样,不像出征,倒像是远游,虽然这人一贯就是诡谐玩世,但这般做派,更令军中看不过眼。到现在,赵长起是少有的几个还愿意跟他自然搭话的人。赵长起招招手,让人牵马过来。只有陈晏身边极少数的几个心腹知道,当初灵台寺掌事上奏:‘岁星入太微,占为人主’时,那个递上折子,给皇帝重解天象的人,就是姜霍——如果没有他,那件事绝没这么容易平息。虽然不知道姜霍为什么要这么做,但对上他时,赵长起总比别人要客气一点。他真诚地劝道:“姜大人,既然是在军营里,行事还是别太显目了。”哎,战场上刀剑无眼的,姜霍被人套麻袋事小,万一“被”捐躯了怎么办?姜霍朝他瞟了一眼,又转过头。朝阳闪耀,他眯起了眼,负手迎风而立。或许是因为那初生的朝阳,即使灿烂,光还是冷的。冰凉的日光照遍将士们的铁衣长戟,在灿烂之中,更添了一分无法形容的荒冷。姜霍翻身上马,在四周急促的脚步声中,他回头看了一眼那架被孤零零丢在一旁的马车。“赵将军,你不知道啊……”他轻声喃喃,“像这样在马车里高卧着,舒舒服服酣眠的日子,一个人这一生,说不准才能过上几日。”赵长起蓦地一震,拧起眉向他盯去。姜霍哈哈大笑,轻轻一抖缰绳,向前飞驰出去。……绛城中,北狄诸将聚在厅中议事。哨探禀报道:“大王,我们在济江探到有大队兵马的行迹。”上首,北狄众部的首领冒提并没有说话,他盯着地图,沉吟了起来。底下的众将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就在议论声越来越杂的时候,冒提抬起了手。他这一动,就像一道无形的镰刀割过,下面的声音齐刷刷一止。冒提道:“可探出有多少人?”哨探:“应当有两三万人马。”冒提的眉头一皱。他已经收到了消息,此次盛朝派来的人马一共有八万,三万是陈晏的冠甲军,另外五万是郑旸的东洲军。哨探只查到三万士卒,很大的可能就是陈晏和郑旸是分兵前进,只有陈晏的冠甲军走了济江一道。他知道,盛朝皇室之中,豫王和太子陈晏两相对峙,势同水火。郑旸的郑氏一族是豫王的势力,与陈晏之间天然就不同心。这两拨人马相看两厌,选择分兵各走各的,实属正常。在哨探还没有查到具体的兵马动向时,冒提其实就有过这样的猜测。一个将领大笑道:“太好了!他们合兵一处,我们在兵力上还讨不到什么便宜,这般分兵而战,是老天要把这一仗的胜利拱手送给我们啊!”跟他有一样想法的将领不在少数。冒提这次带了六万骑兵。虽说北狄的骑兵战力过人,但是打三万和打八万,那还是不一样的。一将大叫道:“大王,我觉得趁那边还没反应过来,直接攻其不备!否则,若是他们探知我军情况后又要合兵,岂不是把这个战机给白白错过了。”此起彼伏的附和声里,冒提一边思索,一边慢慢地道:“在黄谷,清洛,阳合坡周围,可有探到人马?”“并未。”冒提的腮肉急不可查地鼓了鼓。若想稳妥,最好是先探知郑旸驻军所在,然后再对陈晏动手。但是,就像那个大将说的,战场之上,瞬息万变,战机稍纵即逝。有时候,主帅必须拿出决断,必须快速抓住机会,即使是冒险!几种念头轮番在脑子里转过,冒提重重一捏拳:“好。”他站起身,正要点将,这时,一个幕僚忽然低声道:“大王,可要去传青君前来?”如今在厅中的,都是北狄的将领和僚属,至于青君和他身边的人,众人都似有意似无意地空置在了一边。他们这种隐隐的排斥和忌惮,这个幕僚自是清楚,所以一说出这话,他就有点后悔。但是,不同于这些北狄将领,幕僚是前朝叛归北狄的。他对陈晏的了解,比这些人都要深得多。他甚至读到过几则关于陈晏几次战役的记录。那些文字,曾令他不止一次,不能更深刻地感受到,一个人和一个天才将领之间的鸿沟。他总觉得,以陈晏的本事,他不会在兵力明显占了优势的情况下,不做任何安排就与郑旸分兵。这实是不符合他一贯的作风。但除了这“不应当”的感觉,幕僚却也想不出什么对策。所以,纵使知道自己的话会令周围这些自视甚高的北狄将领不悦,他还是顶着脑门上的冷汗说了出来。……青君之能,或许可以找到不对劲的地方。在众人的不满声中,冒提朝他瞥了一眼。那一眼,令幕僚猛地一抖。北狄将士,从生下来便是搏杀着才能存活的,对青君这种风姿清远的人就是看不上眼。而冒提,他是越跟青君接触,越感到可怕……这个器难测量的青年,令他无法放下内心的防备!垂下眼,冒提低声道:“不必了!”“是。”齐齐应答中,众将高声喜笑,幕僚则是瑟瑟不敢多言。冒提引兵直奔济江。白亮的日光,顺着北狄骑兵的刀锋流下,在最尖锐的那个锋端上凝成了最亮的一点,千万刀戟,凝成千千万万点刺眼的寒芒,在军马飞驰之际,仿佛白昼间星子坠射!忽然,一个人叫道:“就在前面!”大约是他们的突袭闪现,实在出乎冠甲军的预料,冠甲兵明显混乱了片刻。但是不愧为名满天下的盛朝第一军,在短暂的骚乱后,他们很快组织起了一支前队,开始迎敌。但仓促之间,哪里是北狄汹汹骑兵的对手,连战连退,负责护卫辎重的后队根本来不及应对,只得弃粮撤走。北狄每一次南下,都是为了劫掠。看见那一辆辆弃在道上的粮车,众人大喜过望,一拥而上。就在北狄埋头苦抢,军列已全然混乱,不成阵形时,他们的后方和中部突然响起冲天的喊杀声。这一下,北狄军队被冲得四分五裂,冒提见势不对,立即开始组织反击。若是寻常军队,冠甲军这一冲,就能令对方的主帅再也拿不回对整军的控制,但北狄军不愧是令前朝无数名将都束手无策的狼师,这般被打成零散了,竟然还迅速组织起来,边抵抗边向后撤。就在他们好不容易收拢起乱军,想要顺着来路的横桥往回撤退时,忽然,桥下江水大涨,那桥竟生生被冲断。一时间,无数骑兵人仰马翻落入江中。即使这样,那些侥幸得生的北狄士卒们,还是不顾一切地向后冲去。那种拼死也要争夺一线生机的狠性,令赵长起忍不住啧了一声。他道:“殿下,我们还是第一次跟北狄交手。这些人……确实是能打。”陈晏没有说话。赵长起摸了摸下巴,玩笑道:“哎,也没事。想打死他们是不容易,但要想打个半死,也没那么困难。”就指挥而言,冒提的水平和陈晏差得远了。就好比冒提全然没有想过,为何在那么多行道之中,陈晏偏偏选择了济江。他也没有注意到,虽然如今是枯水期,但只要堵住其他一条支流,就能把水逼进这里,而在江水的冲击下,那几座横桥是绝对撑不住的。想到这儿,赵长起微微一笑。傍晚,众人吃着晚饭。赵长起端着餐食走进军帐,将餐放在陈晏面前的案上。“殿下,给东洲军的消息已经传去了,他们应该会尽快赶来与我们汇合。”“嗯。”见陈晏翻阅着军报,眼也不抬的,赵长起有意想令他转移一下注意。想了想,他问道:“殿下,我们为何要令郑旸的东洲军压后,单独上来迎战北狄军啊?”这件事,他确实不太明白。这种分兵之举,当初陈晏提的时候,东洲军那边就有不满,但是因为郑旸没说什么,所以那些人也就依言照办了。只是这种疑惑,不止东洲军有,连冠甲军内部的将领也不得其解着。这时,只听急促的一声呼哨,马嘶急住,一个哨探冲了进来。哨探朝陈晏拜下:“禀报殿下,我们盯着冒提回营,一路上并未发现有人接应。”“可探到周围有异常的人马?”“不曾。”沉默了一会儿,陈晏忽然道:“青君也在此处消息,可是属实?”“证实过了。”那人道,“他就在冒提身边,断然无误!”陈晏:“好了,你退下吧。”“是。”听着他们的话,赵长起忽地拧起了眉。他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但是那忽闪而过的一念,实在稀薄,不等抓住便消失了。正在他苦苦思索的时候,陈晏朝他瞥了一眼。陈晏淡淡道:“青君,他是有兵马的。”赵长起猛地站了起来!是啊,他怎么忘了,青君手里是有兵马的!既然青君现在同冒提在一道,那他手下的人马,不是应该也跟冒提的北狄军在一处吗?但是他们派出的几拨哨探,都确切查到这里只有冒提的六万北狄军,并没有另一支队伍的行迹。陈晏:“我之所以要和东洲军分兵,便是为了试出一件事——青君的人马到底在不在附近。”赵长起怔住了。确实啊,今日这一仗,北狄军明显是在兵力上占了优势的,输就输在为抢辎重,自乱阵势,所以被他们一冲之下就陷入了混乱。但是以北狄军的战力,他们重新组织起来绝对称得上迅速。如果这时候青君出手,让他的人马稳住局势,将冠甲军陷于两相夹击之下,那这一仗谁胜谁负还真不好说了!赵长起喃喃:“没错,若是青君的人马真的埋伏在附近,这样的机会,他不应该会放过。”要知道,一旦冠甲军与东洲军汇合,再想有这样可以全歼陈晏的时机,那几乎就是不可能的。——或者,就是青君的人马确实不在附近。他将自己的兵卒调到了别处,交到了另一个人手上。赵长起忽然一震,定定看向陈晏,终于知道为什么他宁可以自己为饵,冒这样的风险也要试出结果。他低声道:“会不会……是宣平?”又想起:“冒提身边的大将里,没有拓邪!”……顾凭走上城楼。穿过紧张操练的军士,沈留跟在他身后,平声道:“殿下传来密信。”顾凭将密函展开,从头到尾看过一遍,他抬起眼,向远处望去。万里苍穹瀚海,在尽头处接成一线。那样平静,天和地,都宁静得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荒海,那种近乎凝固的,可怕的宁静。“殷涿的祖父殷成留下了一部兵书,里面记录了他一生克敌心得,还有一些关于北狄部落的军情记录。这部书,殷涿前些日子默给了我。”顾凭:”我曾算过,现在的北狄若想出兵,可以拿出十万人马。“十万。但他们派去绛城的只有六万。“如果要攻宣平,应当能有四万人。而宣城的守军,只有一万二千。”说到这里。顾凭的手指轻轻地敲击着城墙深灰的砖石,他低声道,“兵力已有这样的差距,青君的人马就算填进来,也没那么紧要。我总觉得,他宁肯把手里的人交出去,而不是放在自己身边,一定是有大用的。”什么用处呢,他想让那支兵马在何时,何地,何人手上,发挥什么作用?忽然间,顾凭顿住了——那一瞬,心无声地愀然挣动,仿佛与千里之外陈晏的心脏重叠一起,跳动了一下。他忽然明白,为什么陈晏会直觉想到他身上,因为他也一样。人世间最不可承受的,就是那把悬剑向另一个人落下。所以,只一刹那,就顿解。“不……”顾凭紧紧咬住牙,“青君的目标不是我,是陈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