汩汩的鲜血像流水一样,皇帝慢慢歪倒在榻上。地上,是豫王一动不动的身体。一柄剑穿透了他的胸腹。剑是豫王的。方才,他就是用这把剑抵住皇帝的脖子。但他没有想到,自己这生着病,说两句话就要咳嗽上好半天的父皇,竟在那一刻,像一只回光返照的虎,猛地朝他扑上来。在豫王难以置信的目光中,皇帝老迈的手攥住剑柄,一别一压,剑锋嗤的一声入肉,直直将他捅了个对穿。搏斗中,皇帝的身上也被划出一道道伤痕,尤其是肩膀和前胸,一片血肉模糊。轻轻闭上眼,他心里并无悔意。他一直没有问豫王的兵是从哪里来的,因为他已经猜到。出兵北狄的时候,他令陈晏带上了全部的东洲军,而留在豫王府的府兵,也不过六百人。一边暗杀陈晏,一边凤都逼宫,这样的计划,天底下只可能出自那一人之手——豫王的合作者只会是他。一个叛国的皇子……即使陈晏不在了,也绝不能是他成为下一任的帝王!皇帝感到一阵热,又一阵冷。他好像回到了很年轻的时候。那时的他,还是信阳王世子。在南地时游历,正遇上了一个恶霸当街掳掠少女。他听周围的人说起这个恶霸是如何欺男霸女无恶不作,又议论他有一个怎样了不起的靠山,眯着眼听了一会儿,他挥手招来侍卫,低声吩咐了几句。不多时,恶霸上了马车,还没等坐好,那马匹突然发狂似的猛冲——看到这里,他转过身。果然,身后传来了恶霸护卫们的哀嚎。他们将恶霸从混乱中刨了出来,却发现他没气了。走到街头,忽然,他背后响起一道声音:“是你杀了他。”那是个少女的声音,很清脆,像美玉叩击那样剔透。他回过头,果然看见一个女孩子,一身鹅黄长衫,头上戴着一顶纱帽。他说道:“不是我杀的。”“就是你杀的。”他温文地一颔首:“告辞。”盯着他,少女忽然问:“你是谁?”他那时并不是以信阳王世子的身份外出的,即便真是,也不会随便对一个女子相告。他笑了笑,回道:“并不是谁。”说罢,就打算转身离开。“等等!”少女突然向他扔来一物。他接住,那是一枚玉佩。“方才街上的人说起那恶徒背后的靠山,这话不假。你此番惹上了他们……”她清冽地道:“若是被人找上门来,你就说……自己是抚宣王府的人吧。”抚宣王,孟恩。他不动声色地朝眼前的少女瞥了一眼。知道她的身份了。想了想,他将这枚玉佩收入袖中,向少女温雅一礼:“多谢。”少女不说话。风拂过,她的纱帽和裙摆被吹得轻舞飞扬。她抬起手,似是想要按住,葱白如玉的手指落在帽边上,顿了顿,忽然一把摘下了纱帽。那双微微勾起的眸子落在他的脸上。他看见她飞快地眨了下眼,转过眸,开颜一笑。……皇帝的眼模糊了,随着气力一点点流逝,眼前所有的东西,就像一团团逐渐融化的光斑。依稀中,他似乎看到几块黑色的斑纹在他眼前扩大,那好像是一个人影。他的手被握住了,那人道:“父皇。”皇帝的唇艰难地动了动:“晏……”他想叫他的名字,但已经发不出清晰的声音。陈晏握住他的手更用力了一些:“是我!”皇帝的眼睁大了,他感觉松了口气,想要握回那只手,但是指尖如此沉重,费力也抬不起。口唇越来越僵硬,他想,有些事,有些话,他终于是没有办法告诉这个儿子了。他知道,他这个孩子这些年,心底一直在怪着他。那座空寂的宫室,谁都不提,谁都不碰。……其实,他不曾杀死他的母亲。他从没想过杀死她,即使她那么任性,那么烈性,即使她让后宫日日不宁,即使她动用巫蛊,即使她的母族,她身后最大的依仗孟恩当年起兵作乱——那时候,他是真的以为孟恩谋反了,但即使这样,他也从没想过要动她。平定孟恩的那夜,他专门去了禁闭她的宫室,告诉她,孟氏一族的事不会牵连到她身上。但是他走后,她就自戕了。太恨了,因为痛得那么深。是她抛弃了他!所以封宫闭室,数十年不闻不问,任何人不得踏足。——本来,顾凭当初事发时,若是以他昔日的性子,那是必定要杀的。他怎么可能让自己寄以厚望的长子,同一个男子厮混,还陷得如此之深?……但是,终究是不忍。罢了,罢了。皇帝慢慢闭上眼。所有的眷恋,牵挂,所有的不可原谅,不能释怀,都这么烟消云散,原来是这种感觉。他想,这一生啊……他的手滑落了下去。……天光昏暗,大地荒茫,风卷起漫天烟尘。顾凭走下车,脚一落在地面上,他就感觉到微微的震动。那是数以万计的马踏在地上,激起的大地的震颤。顾凭扫了一眼,果然看见城墙下的士兵们,一张张脸上都带上了一丝惶色。他没有说话,提步走上城墙。“顾凭。”沈留忽然开口叫住他。他的声音很低:“我可以护送你离开。”顾凭朝他瞥了一眼,似是笑了笑,他转过头,继续向上走去。城墙上,将领们一见他来,都拱手行礼。一个人走上前:“大人,我们已经探得,北狄骑兵约有四五万人,正从西北方向前来。”跟他估计得差不多。点了点头,顾凭说道:“将所有的将士都召集过来吧。”“是!”很快,队伍从东西南北四城楼上涌过来,黑压压站成一片,整齐地列阵。他们身后,旌旗飘扬。顾凭站在最前方。他低下头,扫过这些形容各异,或是年轻,或是沧桑的面孔,忽然道:“转过身。”随着他一声令下,所有人齐刷刷地转了过去,面朝着城墙内部站定。顾凭问:“看到了吗?”看到了什么?在很多士卒都迷茫地朝那个方向张望时,他们听见顾凭徐徐的声音传来:“——那里,是你们的家。”顿了顿,他说道,“很多人的家。”他的声音,分明是很平和的,说出的话也很寻常,但不知为何,很多人的眼眶忽地一烫。他们不自觉伸长冻得僵硬的脖子,朝前方看去。风沙遮蔽,其实哪能看清家门的样子,但是人心底魂牵梦绕的归处,又怎么会看不清呢?风将顾凭的白袍吹得猎猎作响,他一字字道:“我欲死守此城。人不死尽,城不破。”凛冽的风尘中,将士们高举起刀戟,齐声喝道:“我欲死守此城!人不死尽,城不破!”“我欲死守此城!人不死尽,城不破!”“我欲死守此城!人不死尽,城不破!”高高的呼喝声,激**在城墙上方,令漫天的烟尘都被冲散!顾凭道:“诸位,勉力。”早在准备布防的时候,顾凭就让人收集来了硝石硫磺。感恩高中化学,“一硫二硝三木炭”的配方口诀,几次实验下来,他大致摸清了这些原料的配比,做出一版简易的□□。很快,拓邪的大军开始了他们第一次攻城。顶着湍急的箭雨,北狄兵们向着城墙下挺进,然而,还没等他们靠近,忽然从天而降一个又一个拳头大小的物什。令他们无法理解的是,这东西竟然霹雳炸响。那遍地开花的火光,和身边一个个被炸得连声惨叫的同伴,让很多北狄骑兵的马都不受控制地惊乱了起来。“痛快,真他娘的痛快!”城墙上,守将大笑了几声,狠狠龇牙,“这群北狄蛮子,这下知道咱们的厉害吧——想把宣平当石子磕下去,也得看看他有没有那么硬的牙!”与士卒们的激动不同,顾凭站在中楼,望着北狄营寨的方向,眼神很平淡。他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拓邪盯着前方攻城乱作一团的景象,薄唇抿得死紧。一个将领策马过去,小声道:“儿郎们的心都乱了。”他不说,拓邪也知道。周围尽是窃窃私语声:“那是什么?”“以前从未见过。”“之前攻城时,上面除了射箭,也就是扔些石块下来,从没有这样古怪的东西。”“火光震天,声如霹雳……难不成是什么妖法?”这个时代,异象异术之说,极为深入人心。从来便不知畏惧为何物的北狄兵,望着那从天而降的火光,脸上都不自觉地流露出了一丝惊惧。看着那些僵硬的脸,听着左右一言一语的议论,拓邪的脸越来越阴沉。他翠色的眸子狠狠眯了起来。向城墙上那个白袍的身影看了一眼后,他一拉缰绳,厉声道:“都给我闭嘴!传令下去,进攻——”于是,旗帜翻飞中,原本有些骚乱的北狄兵,很快又像如潮水一般压了过去。战斗陷入了惨烈的胶着。虽然靠着火药,搅乱了北狄军的攻势,但北狄士卒适应的速度也是惊人的。在城墙下堆积的尸体越来越多后,他们似乎完全被激起了血脉里的凶性,顶着纷飞的火光向城墙冲去,前队一批批地死,后队一批批地冲,冲到城下没有死的,就架起云梯往上爬。与前朝多年征战,他们攻城的技法已是十分娴熟。前方的士卒爬云梯,后方则不断向城墙射箭,箭流如厚重的雨幕,就算射不中人,也能压得守城的将士根本无法露头。不过多久,北狄兵翻上城楼,开始与守城的士卒短兵搏战。顾凭靠在城墙上,手揪住腰腹。沈留飞快地将药粉撒在他的伤口处,用纱布缠紧。刚才,西楼险些就要失守,顾凭带着手上最后一支游走支援的队伍赶去,才将杀上城楼的北狄军重新打了下去。但是厮斗中,他腰间被划出一条长长的口子。药粉敷上去的一霎,伤□□发出火灼般的疼痛,顾凭的手指猛地抓紧,过了一会儿,惨白得失去血色的指尖,又慢慢松了下来。沈留盯着他:“我留下。”顾凭掀开长睫,朝他望了一眼。沈留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坚硬道:“把你送走,我留在这里。”顾凭摇了摇头:“不。”沈留张开口,但没有发出声音。半晌,他吐出两个字:“殿下……”顾凭没有说话。烟尘里的微光倒映在他眼底,那一瞬,他的眸光似晃了一下。“宣平绝不能有失。”顾凭平静地道,“它有一条直通朔城的商道。沿途城池无数。一旦宣平失守,不知道会有多少百姓死在北狄马刀下。”会死多少人,有多少户人家会家破人亡,多少妇孺沦为军粮猪狗?顿了顿,他轻声道:“要是这样,我就算是死,都闭不上眼。”仿佛无尽的拼杀声里,日头向西斜去。夜幕降落下来。厮杀还在继续。从天而降的火光,在漆黑的夜色里,显得尤为刺目。声嘶力竭的惨叫,刀箭洞穿血肉的闷响,纷飞火光中那震雷般的爆裂的声音,混乱地交织在一处,令此地已不似人间的所在。拓邪紧盯着城墙上,北狄兵已经摸上去了数次,但每一次都被宣平守将给咬牙打了下去!终于,一个将领走到他身边,小心地道,“要不,我们去别的城池……”实在是这一整天下来,除了眼看城墙下的尸体越摞越高,直到现在,在扒下几块墙砖之外,都看不见什么别的战果。他们北狄人出来,是为了抢劫的,眼见损失这么大,他真有点坐不住了。那将领刚说到这儿,就正对上拓邪那双蛇瞳般的碧眸。登时,将领嗓子一哑,背心渗出冷汗。拓邪阴冷道:“这句话。若是再让我听见一次,你就没有舌头了。明白吗。”“是,是。”转过眼,拓邪道:“这个顾凭,会是我们北狄的大患。”周围这些北狄的大将,有很多人当初都不曾跟他一同出使,所以他们对顾凭这个名字,还十分的陌生。但是盯着这从幼年起,就在军事上表现出大才,曾率他们将当初还分裂着的北狄几部都给打得服服帖帖的王子,听着他斩钉截铁的声音,不少北狄将领的脸都肃穆了起来。他们自是能看出来,拓邪这句话,说得极为郑重。拓邪紧紧地盯着城墙中楼,虽然以他们的距离,根本是谁也看不见谁,但他就是有一种目光交汇的感觉,就像冰冷的酒液划过刀锋。他断然道:“这个人非杀不可!宣平军死守到现在,已是强弩之末——传我命令,继续夜袭!”拓邪一抖缰绳,骑马直冲而出,高声喝道:“儿郎们,随我杀上去!”城楼上。嗤——三把马刀扎进宣平守将的腹内。他的身子晃了晃。忽然咧开嘴,张开手臂用尽全力扑了过去。霎时,马刀自他后背对穿出来,三个北狄兵来不及撤身,被他扑落下城墙。明月照在刀戟铁甲上。天下再没有比这更冷的月光。起风了。深冬冰冷的,仿佛滴水都要成冰的夜里,风渐渐大了起来,一丝丝,一层层,一浪浪,像看不见的怒海的波涛。满目疮痍的城墙上,冻红的旌旗在风中狂卷,仿佛真的是苍穹中一道道新渗出来的,惨烈的血痕。盯着城楼下的骑兵,顾凭低声道:“拓邪过来了。”——终于等到了。整整一日,拓邪与宣平城的距离都在七百步之外。连最强的弩机也不可能射中。顾凭知道,拓邪对他一直有种强烈的杀意,这种杀意,令他绝不可能放过这么一个可以亲手歼灭他的机会。所以,在经过了一整天的拼杀,终于令他认为宣平军就要不支的时候,他果然按捺不住,亲自冲了上来。“他想要我死,我也想要他死,”顾凭牵了牵唇,“沈留,看你们谁手快了。”沈留站起身,夜太深,所有人的身影都是模糊的,要杀拓邪,他必须要贴近去确认。走到楼口,他忽然转过身,浅淡的瞳孔深深注视着他,月光映得发丝冰白。沈留:“我尽快回来。”顾凭点了点头,弯唇笑了一下。下午厮杀时,他身上又添了几道新伤。但或许是因为夜太冷,伤口都被冻得硬了,竟然感觉不出多少疼痛,只剩下一种淡淡的麻木。忽然的,他听见下面响起了一片刺耳的嚎叫。那叫声是如此凄厉,宛如千万只夜枭在同一时间发出的哀鸣——嚎叫声中,还夹杂着让人听不懂的北狄语的喝叫,突然之间,所有的北狄兵都开始向城墙冲锋,这前所未有的猛烈的攻势。就像野兽垂死之际爆发出的力量,不是为了战胜,而是绝望的报复!顾凭挥剑劈砍,所有人都在挥剑,鲜血,火光,周遭的一切都模糊了。他看见一个北狄兵压住了一个宣平的守军,那个瘦弱的少年拼命蹬踹着,另一个北狄兵高高扬起马刀,向他的头颅斩下——顾凭抢身上去,用剑撞开刀锋。又有几个北狄兵围上来,马刀疯狂削砍,一道鲜血泼洒在空中——刀锋没入了顾凭的胸口。那一瞬,他忽然感到了一种难以形容的遥远。他似乎看到挥刀砍向他的人被高高挑飞,他似乎看到有人影向他奔来……但是,很遥远,似乎所有的人也好,声音也好,都遥远得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在潮水一样退去的知觉里,他的脸上忽然传来一种奇异的微凉。很轻,像是谁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再冰再冷,也总一触即化。顾凭用尽力,抬起眼。就看见,无数微渺的白点,从穹顶徐徐飘落。是雪花啊。恍惚间,姜霍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回**……本非此世客,何必蹈红尘。原来,这就是语谶。曾经想着,人生到头,怎么可能了无遗憾。能问心无愧就很好了。但是,为什么到这了一刻,万象都模糊,万籁都消失,万念都寂灭,唯有那个人影,那个名字,在心头一遍一遍,不肯散去。搓绵扯絮的雪片纷扬飘飞,白茫茫一片,一时间,仿佛天地也倒转。他望着天,最后依稀闪过一念:……凤都,下雪了吗?*凤都,皇宫内,陈晏猛地一顿。一种不知从何而来,仿佛要将灵魂都撕裂的痛苦,轰然席卷过五脏六腑,在众人惊慌失措的目光中,他骤然喷出一大口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