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呼啸的荒野上,青君抬头望着天空。远远的,几个亲卫看着他,目光中都流露出了一抹担忧。自从收到从凤都传回的急报,青君便这样站在这里。寒风在狂野上肆啸,这深冬北地,夜间的风实是砭骨,但青君已说过不得来扰,他们谁也不敢贸然上前。过了一会儿,望着青君那被吹得狂飞的袍袖,一个亲卫终于站了起来。他拿起一件斗篷,走到青君身后,动作极轻地给他披上。系好衣带后,他往后退了两步,静静地站在青君身后。忽然,青君低低笑了起来。那笑声越来越大,仿佛有无尽的苍凉,无尽的嘲弄。自顾自笑了一会儿,青君重又抬起了头,看着闪烁的星空,他淡淡地道:“昔日,姜霍曾对我说,便是人杰如刘备,也需屈身守命,以安天时。”说到这里,他停顿了许久,“那时候我不信。”……或者说,是不愿去信。沉默中,亲卫看着他那始终笔直挺立着的脊背,忽然之间,他感到了一阵难以言说的痛,他跪了下来,坚决道:“属下誓死追随少主!”誓死追随?青君转过眸,瞥了他一眼。唇角牵了牵,似是一笑,又似是无声的一叹。他平静道:“不必了。这一仗,无论是胜是负,我会与诸君共生死。”亲卫瞪大了双眼。青君弯唇一笑,柔和道:“怎么,不相信?”亲卫急道:“少主怎能与我等共死!”他自然而然地把那个“生”给抛到了一边,因为眼下这情形,唯有他们这些人豁出性命,拼死去抢出一条生路,或许还能护青君活下来……哪有“共生”,青君这句话意思,只可能是共死。青君不再出声,而是又抬起眼,定定凝望着星子明明灭灭的夜空。他的眼里似有无垠的岑寂。过了许久,青君淡淡道:“这些年,我也倦了。”……冠甲军营帐。赵长起掀开帐帘。下一瞬,甘勉猛地睁开眼。看着赵长起那出奇难看的脸色,他的心一沉。赵长起:“刚收到消息,援军赶到宣平的时候,正是激战的当口。拓邪死了,那群北狄兵本就是困兽之斗,再加上援军赶到……宣平守住了。”“但是,顾,顾凭,”赵长起嘴唇抖了抖,他说不下去了,揪住头发逼出一声低吼。甘勉的心狠狠一揪:“他怎么了?”“……顾凭被刺中要害,那一刀伤得实在太重,即使沈留用内力护住他的心脉,但还是……”低垂着头,赵长起一动不动。泪滴滚过脸颊,重重砸了下来。……陈晏沉默地坐在殿内。许久,他淡淡道:“都下去吧。”众人看着他,想劝,却无话可说,一个近臣看着陈晏那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终是忍不住走上前,轻轻道:“殿下……”刚说了这两个字,陈晏看向他。那一眼,令他僵立当场。他从来没有在陈晏脸上看到过这种神情,没有任何的情绪,没有任何的温度……甚至,没有任何的生气。那种飞灰般的,寸草不生的死寂,让他再也发不出一丝声音。所有的人都无声无息地退了下去。陈晏闭上眼。黑暗里,他看见了他。还是他熟悉的模样……但是他站在那里,脸上没有笑,静静地望着他。“顾凭。”他伸手握住他。空的。那一瞬间他感到了冷,他从未像这一刻这么冷过,那一种连骨头最深处都被冻透了的冰凉。他平静地拢起手指,像握住了虚幻的指尖,轻轻道:“黄泉孤冷……”说出这四个字,他突然弓起脊背,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重新直起身。“过一段日子。”他对他说道,“朝中如今正混乱着,豫王逼宫被诛,父皇山陵崩,有许多事都要料理,还有这些年青君埋下的暗线……等诸事理净了,阿凭,我去陪你好不好?”没有回答。胸口撕裂般的痛,在这一刻终于无法压住,陈晏猛地呛咳起来。点点血珠溅下,他不在意地抹去了。再闭上眼……他不见了。“报——”一道疾呼打破了寂静。只见一个黑袍侍卫跌跌撞撞冲过来。宫人们纳罕地望着他。他衣袍上的纹饰,应该属于新帝身边最高一级的亲卫。但他跑得实在太狼狈了,甚至在上台阶时险些滑了一跤。连滚带爬地冲进寝殿,他将一封急报呈到陈晏面前:“这是负责将顾凭的身体送回凤都的那一队护卫,刚传来的急报。”“殿下,顾大人他,他可能没有死!”看着陈晏那双森黑的一动不动的眸子,亲卫狠狠抖了一下。他快速道:“护卫的队伍发觉,十数日过去了,顾凭的身体却不见丝毫腐朽。即便是在冬日,这也太不寻常。找来医师查看,却也都说不出原因。幸好在里顺城,我们的人遇到了碰巧在此地云游的滕神医。滕神医诊过后,说顾大人……”他顿了顿,也知道匪夷所思,但还是说:“他还有脉搏。”还有脉搏,只是那脉象极其,极其的微弱,甚至寻常人根本探不到……就像蜡烛燃到最后,最细微的那一丝火线,不知道会不会在下一刻就彻底熄灭。陈晏捏着那张纸,静静地看着……过了很久,他忽然低下头,一抹血顺着他的唇角流下,滴在纸页上。随之落下的,还有一滴滴透明的水珠。被染得血迹斑斑的纸上,墨迹洇开,一片斑驳。五日之后,顾凭的身体回到了凤都。赵长起也赶了回来。他还带来了一封密信,是姜霍让他交给陈晏的。信上说,他之前便隐约察觉到,顾凭的来历有异,按说此番命断,合该回归前尘;但前日再算,却发现那魂非去非留,似乎与天地间还隐隐地有着联系。这情况甚是古怪,像是某种异术。赵长起拧紧眉:“他这意思是说,有人给顾凭下了咒?”话音刚落,他对上了陈晏的眸子——那双眼,似乎在陡然间雪亮异常!忽然,一道光闪过赵长起的脑海————南疆。他站在屋外,看陈晏冰寒着脸,拿出两个瓷瓶放在顾凭面前,冷冷道:“你自己选一个。”……还有甘勉的声音:“那两个瓷瓶里,装的都是鸳盟蛊。”……“但是,但是……”赵长起结结巴巴地道,“那个蛊,当时不是没有种上吗?”很快,余青戎带着南疆蛊师赶到了凤都。蛊师将桃花水捧到陈晏面前,陈晏慢慢将手浸了进去。掌心处,赫然现出一点殷红的印痕!寂静无声里,陈晏缓缓从水中抽出手,湿淋淋的手指移到案几上,捏住了,似是用全身的力气去抵受这一刻的崩离。咔嚓一声,案角竟然被他硬生生掰裂了。许久,殿内没有一丝声响。蛊师向前走了两步:“小人斗胆,请试一试这位郎君。”他指向顾凭的方向。陈晏点点头准了。蛊师小心地将顾凭的手浸入桃花水中。果然,顾凭的掌心也出现了一枚一模一样的红印。陈晏沙哑道:“这是怎么回事。”看了看陈晏,又看了看顾凭,蛊师长叹一声:“鸳鸯蛊是南疆第一异蛊,便是因为它的灵性。”“蛊成与不成,全随宿主心意而动。有情人,情到至处,惟愿同生共死。执此一念,鸳鸯蛊便可种成。但经年累月,情可转淡,情可生怨,情可成仇。漫漫岁月过去,到了白发苍苍的那一刻,彼此之间,或许早已不复两情相悦时了!”说到这里,蛊师冷笑道:“许多人说起鸳盟蛊,总说它似灵不灵,比如有些夫妻明明一开始已经种上蛊了,最后却并未同归——他们哪儿知道,那些夫妻,心里已是不愿再与另一个人共死,鸳盟蛊早就自解了。”顿了顿,他道:“陛下与这位郎君,应是另一种情况。”蛊师缓缓道,“虽然一开始鸳鸯蛊并未种上,但到后来,若是两个人心里都允诺了愿与对方生死与共,那之前未成的鸳盟蛊,也便结成了。”陈晏定定地注视着顾凭。慢慢站起身,他走到顾凭身边,伸手握住他。他笑了笑,低声道:“原来你都许诺我了。”原来他已经许诺了。原来他在心底,早已经许诺了!一瞬不瞬地望着他。顾凭躺在那里,闭着眼,长睫安静地垂落,就像睡着了。五内如焚,陈晏还笑着:“是什么时候……怎么都不告诉我?”手指捏了一下,似乎他还会像从前那样,因为他的力道太重,懒洋洋地睁开眼,朝他瞥过来。顾凭不动。陈晏的手背狠狠一抽搐,他飞快地松开手,害怕真的把他捏痛,青筋绷起的手颤抖地按在榻上。半晌,他哑声问:“鸳盟蛊既已种成,有什么办法能让他醒过来?”蛊师沉默了。纵蛊多年,这也是他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鸳盟蛊,本身就是为天下至情之人准备的。很多人哪怕海誓山盟着,但是真到另一个人死去时,愿意相随的又能有几个?也唯独像陈晏这样,哪怕知道顾凭的死讯,还心念执着,才能在因缘相合之下,以鸳盟异蛊,将顾凭的一线生机死死牵在这具身体里。但是,至于顾凭什么时候会醒,还会不会醒……蛊师花白的胡子颤了颤,他慢慢摇摇头。……一切都是黑暗,顾凭看见前方尽头处,有一个针尖大小的白点。随即,那雪白的光点急速扩开,像倾天的海潮,瞬间淹没了他。再睁开眼时,面前的场景忽然变了。这是他大学的寝室。四人间。推开门,他的三个室友正在□□鼠标,三个电脑屏幕上都是消消乐的界面。铺位最靠近门边的室友放下鼠标,往椅子上一靠,“第28届501宿舍消消乐电竞争霸赛,本人又荣获冠军。”吹了声口哨,他左右拧了拧脖子,正对上站在门口的顾凭:“哎,你回来了?”……他回来了?顾凭一动不动,室友站起身,疑惑地朝他走来:“怎么了,是实习累懵了?赶紧进来呀。”熟悉的宿舍,熟悉的人……熟悉的世界。顾凭忽然有一种直觉,一旦踏进这间屋子,他就真的回来了。之前经历的一切,从此变作一场绵长的幻梦,就像晨光下消失的露水,海上消散的泡沫。从他的生命里彻底消失。他突然想,如果那一次,在远西城上,他真的向那个刀锋撞了过去——那时候,他是不是就会回来了?——如果陈晏不曾阻止。如果在那个时候回来,他的想法和选择,应该会与这一刻大不相同吧……眼中忽然浮起了微茫的水意,顾凭想,命运。空气无声地震**了一下。心脏重重鼓动,强烈的冲动在脑海里呼啸,问:陈晏呢?陈晏在哪里?顾凭猛地向后退了一步!重重关隘重重楼,他向着远方不知是否存在的那个尽头奔跑。——让我,去见他!!!……恍惚间,他似闻到了一抹悠远的桃花香。顾凭睁开眼,榻前一道人影,像是已经坐了许久,又像是会一直那么坐下去。“你回来了。”“嗯。”陈晏微凉的发丝垂落下来,顾凭张开手指,抚上他的侧脸,他第一次这样望着他,目光中,带着一种倾尽了所有的郑重:“陈晏,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从今往后,甘苦起落,生死进退,我都与你一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以就死,死而不可以与生者,皆非情之至也。他愿意随他离去,他愿意为他归来。长夜星沉,无声中,似有往事如水流过。就这样,直到地久天长。【正文完结】作者有话要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以就死,死而不可以与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牡丹亭》————————————完结感言还有一点点要交代的,会放进【尾声】里,但正文在这里就完结啦。开文的时候是2.1,紧赶慢赶的,还是在2.1这天打上了正文完结。还挺神奇的。今天早上起来,发现外面下雪了。这里是热带气候,一年难得有一场雪,偏偏今天让我遇上。朋友说是天意如此,那我就权且把它当做上天给这个故事的一个小小的彩蛋吧。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