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小时前。黄昏将至,会议室里仍弥漫着一股凝滞的气氛,讨论陷入僵局,发言的员工额头渗出细密的汗水,不时用余光打量着主座上斯文俊美的男人。当发言出现第二次明显的长时间卡顿时,男人开口打断:“就这些?”他的神情尚算和煦,目光却是严厉的,无形的威压隐隐叫人喘不过气来。员工立即紧张地低头道歉:“对不起,贺总,是我的问题……”在忐忑的尾音里,贺霄摆在笔记本旁的手机屏幕亮了。他瞥见那一行来电人的名字,很快接起。熟悉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哥,你今天忙不忙?要加班吗?晚上一定要回家吃饭,我有很重要的事要说——”贺霄听着弟弟的絮叨,目光变得柔和起来,应声道:“好。”等他结束通话,环视了一圈会议室里小心翼翼的下属们,才淡淡地开口:“散会。”一旁的秘书立刻拿起他的笔记本,西装革履的贺霄起身离开前,只留下语气平淡的一句:“下次准备好再叫我。”目送着老板走出会议室,大家总算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刚才发言的那个员工更是抹了把虚汗瘫在椅背上。幸好贺总弟弟的电话来得及时。几乎每个人都这样想。虽然他们听不见贺总的电话,但从他在会议中途接电话的举动,还有神态的细微变化,使得这些外人都能很准确地猜出打来电话的人。平日里雷厉风行,年纪轻轻就创下一番事业的贺霄,和他唯一的弟弟贺桥关系极好。在通常充满了利益纠葛与算计的富有家族中,贺家人相当融洽的气氛是少见的。也许是这个家族的结构格外简单——父亲贺淮礼在年轻时白手起家,与青梅竹马的早逝发妻从路边的小食店做起,后来又独自打拼,总共经历了近四十年的风风雨雨,终于成就了今天人尽皆知的庞大餐饮巨头,万家集团。万家集团内部没有盘根错节的家族关系,只有夙兴夜寐的贺淮礼自己,后来又多了他颇具商业头脑的长子贺霄。贺淮礼的另一个儿子一直没有进入大众视野,据说是因为对做生意不感兴趣,但无论如何,如此庞大的家产,不管兄弟俩怎么分,都够花几辈子了。总而言之,万家集团的事业版图庞大,贺淮礼整日忙碌,留给家人的时间不算多,现任妻子盛小月性情善良率真,悉心照料着兄弟俩。或许是长兄如父,相差十岁的贺霄与贺桥关系相当亲近。这是一个人人都知道的故事。一个合乎情理,挑不出错的故事。半小时后,贺霄踏着暮色走进家门,顺手松开领带。今天的夕阳是粉色的。餐桌上摆着一束沾着露水的新鲜粉玫瑰,衬得正拿着剪刀侍弄它的盛小月容颜明艳。见贺霄这么早回来,盛小月主动道:“贺桥也给你打电话了?”贺霄点点头,她更加纳闷了,指指手边的花束:“说是回家的路上在花店里买的,你说他没事去花店干嘛?”“不清楚。”贺霄问,“他在哪?”盛小月将修剪过花枝的粉玫瑰放进花瓶,语气茫然:“在翻你爸的酒柜呢,一回来就风风火火的。”贺霄温声安抚道:“我去看看。”他走进酒窖的时候,看见贺桥正拿着手机,一会儿看看屏幕,一会儿看看酒柜上的标签,像是在找哪瓶酒更名贵。听到楼梯处传来的动静,贺桥转头,立即道:“哥,你回来了。”“嗯。”贺霄站在楼梯中段,于台阶上俯视着他,“放在第一排柜子顶部的酒是最好的。”贺桥循声望去,动作小心地取下来:“我能拿去送人吗?叔叔辈的人应该都喜欢酒吧?”“那要看你想送的人是谁。”贺霄笑了笑,“今天有什么重要的事?”听到这个问题,贺桥将酒瓶放下,清清嗓子,酝酿片刻后,郑重地从胸前衬衫口袋里拿出了一样东西。“我结婚了。”酒窖里昏暗的灯光,浅浅晕染开大红封面上的金色文字。贺霄的面孔上有转瞬即逝的意外。短暂的寂静后,他注视着贺桥期待的目光,出声问道:“跟小池吗?”“对。”贺桥的兴奋溢于言表,“哥你说得对,他是一个很特别的人。”贺霄的手下意识按住楼梯扶栏,语气温和:“可你们昨天才见面,怎么今天就决定结婚了?”贺桥的这个举动超出了他的预料。“我喜欢他。”贺桥的回答简单干脆,“他也一样。”不该是这个答案。贺霄的态度愈发耐心:“我并不反对你们俩相处,但是不是太快了一点?”他想到了什么,沉声道:“你们俩是不是又在胡闹?就像打赌输了,所以去医院抽血那样?”贺桥的表情里闪过一丝不自然,断然否认道:“当然不是!我怎么会拿这种事开玩笑?”贺霄望着他,按在扶栏上的手指渐渐放松,以兄长的姿态提醒道:“婚姻不是儿戏。”看来他找到了正确答案的碎片。“我知道,我没当成儿戏。”贺桥垂着头,“我是真的喜欢他。”“那他呢?”“他也是啊。”面前这个总是顺从的弟弟眼眸中闪着光,“结婚的事就是他主动提的。”贺霄回想起早晨见过的红发青年。平心而论,除开身世背景的影响,他的弟弟在池雪焰面前显然是黯淡的。就像贺桥结束相亲后的担心:也许他太无趣了。可池雪焰却主动对这样的贺桥产生了兴趣,甚至匆匆决定要结婚。强势的伴侣,不平等的感情,仓促草率的决定,难以确定的动机……一切会导向不幸福的要素。贺霄仿佛已经窥见了那幅将在未来以时间慢慢填满的拼图。所以他的手指离开了扶栏,声音也随之放缓:“这是你的婚姻,是该让你自己决定,如果你觉得对,就去做吧。”好脾气的兄长习惯性地纵容着他。“谢谢哥!”贺桥兴奋之余,仰头望着站在台阶上的贺霄,语带恳求:“你会帮我说服爸的吧?”贺霄笑了笑,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看向那瓶被放在一边的酒:“池叔叔爱喝酒,你送酒是对的。”“韩阿姨有一点迷信,她给小池算过命,所以才会让他去相亲。”“爸快回来了,不要在下面待太久。”贺霄转身离开了酒窖,和煦的尾音消散在冷硬的台阶上。良久,停在原地的贺桥面无表情地拿起那瓶酒。自负的人往往只相信自己心中想要的那个答案,他们总是确信事情不会超出控制。遵循这个准则,与心思深沉的贺霄周旋,并不是一件太困难的事。贺桥沉默地走上楼梯,静谧的空间里,回**着他清晰的脚步声。在他还没有对池雪焰讲述细节的那个故事里,恶毒反派池雪焰并不是唯一一个不得善终的人。故事里的贺桥过了二十多年天真愚蠢的日子,始终沉溺在贺霄蓄意编织的幸福幻觉里,错误地寻求着兄长的认可与赞许,直至生命中曾拥有的一切轰然崩塌,无法回头地坠入深渊。这是他死前最懊悔的事之一。贺桥不会让这种懊悔重演。和如今的池雪焰一样,他也要极力改变那种注定走向毁灭的命运。窗外夜色深深。淡粉玫瑰的映照下,餐桌上铺开一顿盛满讶然的晚餐。盛小月是很好哄的,她看见贺桥刚买的与往日审美截然不同的新车,想起昨晚儿子兴冲冲出门的模样,还有今夜突发奇想带回来的玫瑰花,几乎瞬间就相信了这份如潮涌至的爱情。她不反对这段突然缔结的婚姻,甚至颇为支持此刻正坠入爱河的儿子——只要贺桥觉得幸福就好。盛小月唯二埋怨的,是贺桥怎么不说一声就偷偷拿走了户口本,令她错过了儿子领证这个重要瞬间,还有,今天应该带着池雪焰一起回来的。难得早早回家吃饭的贺淮礼则不同。他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纪,浓黑的短发中掺着些许银丝,刚视察完一家工厂回来,神情里带着难以掩去的疲惫,但仍认真地听着小儿子讲述这波澜起伏的一日,尤其是与伴侣并肩而坐,看着摄影师按下快门时满溢的雀跃。贺淮礼听完后一言不发,在贺桥愈发紧张的目光中,才轻轻颔首,示意一家人先吃饭,温和中带着严厉的神态像极了贺霄。确切地说,是贺霄像他。贺桥吃了没两口,忍不住道:“爸,你不会反对我们俩在一起的吧?”他问得急切,贺淮礼只好放下筷子,斟酌着语气回答小儿子:“我不反对。”没等贺桥高兴,又听见父亲继续道:“但也不支持。”“我认为你们对彼此缺乏了解,应该再多相处一段时间。”贺淮礼的声音沉稳,“证已经领了,只能先这样,至于婚礼的事,等以后再考虑。”贺桥还想说些什么,一直旁听的贺霄开口了。“先吃饭吧,菜要凉了。”贺霄给弟弟夹菜,“这件事回头再说。”随即,他转头看向父亲,语带笑意:“爸,我见过小池,是个不错的年轻人。”贺淮礼不置可否,听着极有分寸的大儿子转而说起生活琐事,偶尔应上几句。贺桥匆匆吃完了晚餐,拿上问母亲要的玉,和饭前选好的酒,就急着要出门。盛小月正在给管家列要买的书单,一半有关婚姻经营之道,另一半则是关于父母如何与成婚的子女相处,见状叫住他:“你干嘛去?”贺桥瞥了眼坐在沙发上看报纸的父亲,轻咳一声:“我订了花和戒指,现在要去拿。”盛小月总算反应过来,笑着摆出抱怨的语气:“原来送我的花是顺带的。”“我错了妈。”贺桥边往外走,边哄她,“明天专门给你买。”“逗你呢,晚上早点回来。”盛小月望着他的背影,想了想又迅速补充道,“不回来也行,记得跟家里说一声!”“我会回来的。”贺桥最后的声音飘来,“爸,反正你也藏着不喝,我只拿了一瓶——”贺淮礼无奈地摇摇头,默不作声地翻开报纸下一页。新婚的年轻人迫不及待地离开家门,脚步里盈满轻飘飘的喜悦。他的身影被花园里的路灯拉长,在幽暗的夜色中,几乎被渲染成了全然陌生的形状。贺霄站在窗前,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弟弟的背影。直到他在走进车库前,回头张望家的方向,然后像往常那样,朝敬重的兄长扬了扬手。贺霄笑着点头回应。依然是那个天真简单的弟弟。火焰红的跑车扬长而去。贺桥取花,拿戒指,包装礼物,拜访初次见面的长辈。池雪焰开了一个很好的头,所以他决定将假装相爱的戏码继续下去。陌生的池家餐厅里,冰镇的绿豆汤泛着绵密沁凉的甜意。在和贺桥简单地聊了一会儿后,韩阿姨拽走了看起来气势惊人的池叔叔,玲姨收工休息,长辈们默契地将空间留给了他和池雪焰。刚吃过晚饭的池雪焰思考了几秒钟,邀请他:“要不要出去散散步?”贺桥听见自己温和的声音:“好。”室外晚风拂面,燥热中夹带着压抑的潮湿,像缄默不言的风暴。度过漫长的一日,在蝉鸣声声的夜里,贺桥心头终于涌上一丝疲惫。面对家人时,他伪装成一个全然不同的人。面对池雪焰时,则要审慎地考虑如何处理与危险反派的关系。在陌生又复杂的故事中行走,并不是件轻松的事。他要尽快获得一家之主贺淮礼的支持,举办婚礼,然后顺理成章地从家里搬出去,开始一种相对自由的新生活。身边的“爱人”对他的思虑一无所知,只是仰头看着夜空中流光皎洁的月亮。如水的月色落在他火焰般的发梢。“搞定他们了?”池雪焰问。贺桥知道他在问什么,回答道:“我爸还需要时间接受。”“所以你哥那里过关了。”池雪焰同样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赞许道,“厉害。”贺桥没有再说话,安静地立在浸满了月光的恬然夜色里。半晌,池雪焰忽然轻声笑了起来,侧眸看他:“我们算不算是同伙?”只有彼此知晓秘密,合谋欺骗至亲之人的同伙。贺桥想,比起伴侣,这似乎是一个更加恰当的形容词。不等他回应,池雪焰又问:“我记得你说过,你不喜欢男人?”贺桥轻轻点头。“那你会比我辛苦一点。”池雪焰看上去在认真替他着想,“都结婚了,在外人面前的肢体接触总是难免的。”贺桥说:“我会配合。”“真的吗?”池雪焰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意有所指道,“我爸妈这会儿肯定在窗户背后偷偷看我们。”贺桥心领神会:“要牵手吗?”池雪焰看着他主动伸出的手,忍不住笑了,揶揄道:“这是握手。”他碰了碰贺桥的手臂,示意放下,然后向前方走去:“走,散步去。”贺桥与他并肩走过草地。脚下青草柔软绵延,在某个平常的瞬间,垂在身侧的掌心涌来一阵热烈的温暖。池雪焰弯起眼眸看他,像是找到一样好玩的事:“忍耐一下,就当是同伙间的友谊。”贺桥的脚步微顿,很快又恢复自然。他触到一种仿佛能令人获得片刻喘息的温度。于是他悄然卸去掌心紧绷的力道,主动寻觅着指间错落的空隙,直到与身边人十指相扣。从背后望过来,这显然是一对亲密无间的恋人,斜长的暗色倒影在路面上依偎交织。池雪焰挑了挑眉:“学得蛮快嘛。”“我该怎么叫你?”昏黄路灯映照下的贺桥神色如常,同他牵手前行,声线温柔,“小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