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这句话的那一刻, 池雪焰想,这好像是他记忆里,最普通平淡, 也最奇异特殊的一个平安夜。他在家门口下了车,外面没有应景的雪花,也没有事先装扮的圣诞树,只有凛冽的寒风。但他收到一份超乎想象的圣诞礼物。一个此刻正站在他身边的、近在咫尺的未解之谜,向他交出一把可以用来验证一切答案的钥匙。这是一份池雪焰永远无法拒绝的礼物——只要他仍是他。他喜欢这个用生日照片故事, 对等换来的隐秘细节。小说里有黑白分明的主角、反派、路人,有全知全能的上帝视角, 有提前标注的悲剧或幸福结局。可真实的生活从来不是这么简单, 既无法明晰别人藏在心里的念头, 也无法预知未来通向何方。人只能用自己的视角, 在当下生活。目之所及的风景中,唯一能确定的, 就是不确定本身。譬如现在的贺桥。一个不确定的谜团, 却有着只对他确定的透明。是池雪焰迷恋的矛盾感。往后,他再也不必花费多余的精力去思考, 神秘的穿书者贺桥是否对自己隐瞒了什么。从一开始就高低不一的天平,因而不再倾斜摇晃, 一切都回到最公平的原点。新的原点。钥匙落进锁芯,轻轻转动。悠长冬夜里,他凝视贺桥低头开门的侧脸。整个人的姿态展现出良好的教养,却不显得矜贵, 给人一种俊美温和、天真友善的印象。初见时的第一感受, 在此刻似乎仍然适用。但已不够完整, 无法概括身边人的全部。家门打开, 屋子漂亮得一如往昔,但没有丝毫庆祝的气息。池雪焰对循规蹈矩的生日毫无兴趣,所以并没有提前准备那些仿佛最应该有的环节:蛋糕、蜡烛、许愿、礼物。可大部分人,总是在意这些寻常仪式的。尤其是在陌生世界里度过的第一个生日。所以池雪焰走进家门后的第一句话,是问贺桥:“你需要吃生日蛋糕吗?刚才经过了好几家蛋糕店,忘记停车去买。”买蛋糕本来是他打算用来委婉拒绝贺桥的话。但不完全是借口,他的确考虑过这一点,替那一刻作为朋友对待的贺桥。“不用。”贺桥摇摇头,“我不是很喜欢吃奶油,蛋糕太大了,买来会浪费。”和随身带糖的池雪焰不同,他对甜食没有特别的偏好,尤其不爱吃奶油。而且,对贺桥而言,这已经是一个他所能想象到的最好的生日。下一秒,他却看见对方眼中闪烁的笑意。“不用吗?”池雪焰脱下外套,随手丢在沙发上,语气里带着隐约的调侃:“我本来还想给你做个蛋糕的。”池雪焰说要给他做个蛋糕。……贺桥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这是他不敢想象的生日尾声。最出乎意料的生日尾声。可上一句“不用”犹在耳边。见他表情里欲言又止的反悔,池雪焰脸上的笑意愈发鲜明,他不再问寿星要这个昭然若揭的答案,而是径自走向厨房。“没有奶油,体积很小,半小时就能做完。”他如实相告,“是懒人蛋糕,别抱太大期待。”对正在厨房里忙碌的人来说,这是很漫长的半小时。对同在厨房里陪伴的人来说,这是太短暂的半小时。池雪焰难得没有望着窗外的气球人解闷,而是低着头,认真地分离着蛋清和蛋黄。鸡蛋、黄油、低筋面粉、泡打粉、抹茶粉……都是在搬进婚房前,厨房里就提前备好了的东西。贺桥会做饭,但没接触过烘焙,为此还一度觉得奇怪,为什么母亲会准备那么多烘焙常用的原材料。有次打电话时,他随口提起,盛小月就告诉他,这是韩真真让人买的,说是小池可能会用得到。这反而令贺桥更意外了。从池雪焰自己做早餐时万年不变的敷衍三明治,和他多次强调过不想学做饭这两点,都能清晰地看出他对下厨的抗拒。让人无法想象他主动进厨房做烘焙的样子。但贺桥也的确见到过,他手机里有关于甜食制作的群聊。就在婚礼那一天。他看见了池雪焰亮着的手机屏幕,同时发现了那上面给他与任宣的备注。对后一件事,现在还没有到可以问的时机。不过在今天,他至少解开了前一个疑惑。“……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难免会有吵架和不愉快。”池雪焰搅拌蛋黄糊的时候,同贺桥闲聊打发时间,“他们俩一生我气,我就钻进厨房。”何况他做事总是随心所欲,惹父母生气是常有的事,哪怕他们已经比寻常家长要包容得多。“我爸爱吃甜食,所以我学了一点最简单的甜品和蛋糕。”说着,他笑起来,“我加了一个专门分享懒人食谱的群——你知道那个群主有多懒吗?”“连在群聊名称里补充上懒人两个字,她都懒得去加,但有时候还是愿意克服懒惰,亲手给自己烤一个小蛋糕。”“人实在是一种奇怪又矛盾的动物,就像我很讨厌做饭,但偶尔也会主动走进厨房做一份甜食。”冬夜里清透的玻璃窗前,池雪焰低头笑着,在一旁等待的贺桥凝视他的背影,脸庞上也带着连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笑。“你妈妈不爱吃甜食吗?”“嗯,她不喜欢,所以我会给她热杯牛奶。”池雪焰继续说下去,“我爸吃到喜欢的东西,会暂时忘记生我的气,而我妈捧着热牛奶,看我在厨房不太情愿地洗着用过的一堆器具,好像也就原谅我了。”“不过,相同的招数用多了,总会产生抗体。但刚好,我毕业后开始做儿童牙医。”“我已经忘记那天是因为什么事,反正,我开始做蛋糕,他们也跟进厨房,想继续吵下去,结果,我突然开始讲童话故事。”在轻松愉快的回忆中,池雪焰将混合好的面糊倒入纸杯,放进烤箱。最麻烦的步骤终于完成,他松了一口气,转身看向贺桥。厨房暖黄的灯光下,身后的贺桥仍在耐心等待悬念揭开,关于突然讲起童话故事后发生的事。烤箱发出运行的噪音,池雪焰倚在厨房的台面旁,笑着告诉他答案:“我爸妈第一次听的时候,先是愣住了,然后用很难以置信的语气问我,是不是在把他们当小孩哄。”“我说,对啊,我经常给躺在牙椅上的小朋友讲这个故事,他们通常都很喜欢,因为这是以前没有听过的新编版本。”“我干脆地承认了我在哄他们,当小孩一样哄。所以他们忽然又拿我没办法了,要么在厨房听故事,要么去客厅等甜品和热牛奶。”“到目前为止,这一招还没有失灵,因为我总有新的故事。”池雪焰讲到了最后,回忆便与现实接壤:“而且,最近也用不上了,不常住在一起,没有架可吵。”他有了一个新的家,虽然现在还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家。贺桥大概也想到了同一处。身处新家的厨房,在相似的甜蜜香气里,他主动问起那个池雪焰在很久以前讲起的故事。“你第一次讲的童话,是什么?”“美人鱼的故事。”池雪焰说,“但情节完全不同,比如,变成泡沫的不是她。”原版故事里,王子有了心爱的公主,将要与她结婚,而小人鱼颤抖着丢下刀子,在天亮时,成了海面上跳动的泡沫。他觉得小朋友不该听那样的童话,不该为了缥缈的爱放弃鱼尾,又交出声音,最终失去生命,再也不是最初活得很快乐的小人鱼。贺桥问:“那是谁变成了泡沫?王子吗?”“不是任何人,是时间变成了泡沫。”“小人鱼后悔了,所以在新的故事里,她决定游向深海,比起岸上遥远的王子,那里有她更喜欢的珊瑚和珍珠。”池雪焰曾无数次对不同人讲起这个新编的童话,唯独在今夜,忽然切身体会到一种寓言般的气息。他在书里讲过这个童话吗?大概是没有的,因为他很快就放弃了自己曾经喜欢的职业,去了家里的公司挂名。所以一开始时,贺桥都不知道他是牙医。池雪焰垂眸,眉眼被室内昏黄寂静的光线晕染,听完童话的贺桥也没有说话,只是用一如既往的温柔目光注视着他。在睫毛轻轻的颤动中,或许等待了很久,或许只过了片刻,烤箱清脆地叮了一声。蛋糕烤好了。他转身,重新开始忙碌。去零食箱里拿来一包棉花糖,再拆开两盒牛奶。奶锅逐渐沸腾,棉花糖在砧板上被切开。然后他戴上手套,从烤箱里端出那两个小小的纸杯蛋糕。贺桥已经自觉地坐到了餐桌前,等他带着蛋糕出现。这是他见过最简单,也最特别的生日蛋糕。两个抹茶玛芬蛋糕,刚烤好时格外蓬松,圆圆的蛋糕顶向外膨胀裂开,如同分层的大片深绿枝桠,上面各自点缀着几片棉花糖。纯白的棉花糖被切成了薄片,每片都特意切出了雪花般的棱角,虽然棱角一点也不整齐对称,透着随意。它们看起来像两棵落满雪花的圣诞树。旁边还有两杯热牛奶。池雪焰在他对面坐下,轻声道:“家里没有生日蜡烛,但这个蛋糕长得很像圣诞树,放上棉花糖就更像了,所以我觉得可以代替蜡烛的功能。”蜡烛和圣诞树一样,都是用来许愿的。甜食加热牛奶,是他以前哄爸妈的方式,所以他额外补充了一句。“我没有生气,你应该也没有。所以不是因为吵架而哄你。”池雪焰说:“只是因为你要在这个世界迎来新的一岁了,或许需要一个有仪式感的蛋糕,而我忽然想喝热牛奶。”然后,他又说了一次:“生日快乐。”那是含义截然相反的祝福。道别与开始。窗外的寒风漫过凋零的叶子。窗里的灯光映出两棵曾寄托过心愿的圣诞树。贺桥想,在这一刻,说谢谢显然词不达意,更亲密的道谢方式也为时过早。所以他说:“抹茶玛芬蛋糕真的很像圣诞树。”把生日蛋糕做成树,再把棉花糖剪成雪,是只有眼前人才能想到的古怪主意。“对吧?”池雪焰对他的认同很满意,“尤其是加上棉花糖之后,可惜切起来太麻烦了,不是特别像雪花。”“下次我来切。”“……明年还要吃这个蛋糕吗?”贺桥语气认真地列出三个理由:“没有奶油,大小刚好,我应该也能学会怎么做。”闻言,池雪焰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便不再说话了,捧起手边的玻璃杯。墨绿色的玻璃杯,是池雪焰挑出来最适合这张餐桌的杯子,四个月前盛过最酸涩的柠檬水。现在,他在灯光下用它喝热牛奶。而贺桥开始品尝属于他的生日蛋糕。松枝上再一次落满了雪,却是温暖而柔软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