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给永恒找一个释义的话, 贺桥想,也许就是这一刻。池雪焰笑着对他说,那天很美的这一刻。很奇妙地, 贺桥几乎同时想到了永恒这个词。因为他好像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某种自己期盼已久的东西。梦一样晶莹的回应。但贺桥不敢确定。在这种时候,人总是不确定的。那是一种最美丽的不确定。光线充盈的主卧里,站在对面的人讲完自己走神的片段,很快移开了望过来的视线,或许是觉得日光太刺眼。回过神来的贺桥发现, 池雪焰似乎格外喜欢自己床头柜上的陶瓷糖盒。他走到窗边合拢纱帘的时候,听见身后传来轻轻的糖盒开启的声音。还有塑料糖纸摩挲的声音。贺桥想象着某种可能发生的画面, 所以下意识地放慢了拉窗帘的动作。雪白的纱帘渐渐遮住玻璃窗, 模样一丝不苟, 接缝里都没有漏出一点刺眼的光。等贺桥再回眸时, 床头柜上的糖盒安静地紧闭着,与旁边的玻璃水杯保持着最初的距离, 仿佛没有被动过。而池雪焰布置完了主卧, 脚步轻快地朝房门处走去,随口道:“客厅茶几也要收拾一下。”他的语气平常, 声音听起来却跟平日里不太一样。齿间绕动着坚硬甜蜜的糖果,有含糊湿润的味道。就像贺桥猜测的那样。池雪焰偷吃了一颗糖。而且, 他应该很喜欢那颗糖的味道。因为漂亮的眼睛里盛满了璀璨的光。贺桥明明不爱吃甜食,可那颗存在于想象中的晶莹糖果,却为这个本该寻常的周末,赋予了别样的滋味。吃过午饭, 韩真真准时来到了这个看上去温馨美满的家。她一进门, 爽朗明快的嗓音响起, 同时还捎来一阵池雪焰最熟悉的香气。“你们还没开始大扫除吧?平时打扫得不错, 现在看也蛮干净——无论看多少次,都觉得这房子真漂亮,小月太会设计了。”说着,韩真真朝池雪焰摇了摇手里的纸袋,里面霎时发出骨碌碌的声响。“糖炒栗子,吃不吃?”这是池雪焰最喜欢吃的零食。韩真真每次回家时,只要在路上看见了炒板栗的小摊,就会给他买一袋。虽然今天来的是另一个新家,父母不在的家,她依然习惯性地买了。池雪焰点点头,也很习惯性地接过来,承担全部的剥栗子任务。以前是剥给自己和母亲吃,今天还要额外加上贺桥。唯独同样爱吃甜食的老池没有这份待遇,毕竟父子俩之间经常以互相嘲讽为乐。糖炒栗子是池雪焰从小吃到大的一种零食。其实到后来,连他自己也分不清,到底是因为他最爱吃糖炒栗子,所以母亲经常买,还是因为母亲经常买糖炒栗子,所以他才最爱吃。日子一长,对人的爱与对食物的偏好融为一体,成了同一种难以割舍的习惯,渐渐模糊了因果。韩真真也热情地跟儿子的另一半打招呼:“贺桥,你爱不爱吃这个?”贺桥给她倒了一杯温水,笑着摇摇头:“小池爱吃,我该去做卫生了。”这是几个月前池雪焰信口胡诌的婚后宠溺剧本:一切家务都由贺桥主动承担,包括给他提前放好洗澡水。那时的池雪焰一想到未来可能要兑现这份胡说八道,还觉得太麻烦贺桥。现在,他猜贺桥应该不会觉得麻烦。而他也不想真的都让贺桥一个人做。准备独自进行大扫除的贺桥走过池雪焰身边的时候,他主动道:“我陪我妈坐一会儿就来。”爱人便侧眸望来,目光里有种和煦的温柔:“好。”等贺桥走开,一旁的韩真真立刻凑过来,小声揶揄道:“哎呀,我们焰焰也有愿意做家务的一天。”池雪焰刚剥好一颗栗子要递给她,闻言,动作顿了顿,当即干脆地改变了原本的轨迹,准备自己吃。韩真真眼疾手快地抢走:“我不说了我不说了,不要这么小气嘛。”两人一道窝在舒适的沙发里,前方是暖洋洋的壁炉,让心情也变得很柔软。韩真真不调侃儿子了,这个家又是显而易见的保养得当,没什么可教贺桥的。所以她开始问起身为母亲最在乎的事。那些能证明儿子一直被爱着的细节。“贺桥每天下班会不会给你买糖炒栗子?”“我没有告诉他我最喜欢吃糖炒栗子,不过他每天会给我带草莓。”韩真真十分清楚他的口味:“我记得你不是特别喜欢吃草莓啊。”“但是那些草莓长得很特别。”池雪焰说,“所以感觉比普通草莓好吃一些。”“形状又不影响味道。”韩真真一脸受不了,“明明就是爱屋及乌嘛,你妈也是过来人,当我没谈过恋爱呢。”“……”池雪焰想了想,没办法反驳,只好承认,“大概吧。”她吐槽完毕,又忍不住好奇,问儿子:“那些草莓长得有多特别?”“有像牙齿的,像水母的……不好形容,你要看照片吗?”“听着怪可爱的,我要看。”刚说完,韩真真突然反应过来,震惊地提高了声音:“你居然给每颗草莓都拍了照片?!”性情张扬恣意,仿佛一辈子都不会谈恋爱的儿子无声地看她一眼。于是韩真真果断低头,边看照片边吃栗子仁,若无其事地做出听上去一点也不真诚的评价:“形状这么可爱,不拍不是人。”只是因为草莓很可爱才拍的。绝对跟送草莓的人没有关系。她替第一次露出这一面的儿子这样想着,坐在温暖的婚房里,眉梢眼角便都染上笑意。最早,她深深担心过这桩婚姻的草率仓促,但又太了解池雪焰的脾气,所以没有提出反对。如今想来,这是个再正确不过的决定,也是一段她能想象到的最好的婚姻。正如两家人筹备婚礼时所设想的那样,一切都只与爱有关。很久没下厨的韩真真忽然又想做饭了。就像很多年前,家里坐满了宴请来的亲朋好友,她和丈夫按捺不住心头的激动,硬是穿着婚服跑去厨房炒了道菜,因为实在很想跟每个人分享那份无法用语言描绘的喜悦。爱是太抽象的名词,从心间涌向脑海时,往往找不出恰如其分的表述方式,便被生命中最触手可及,也最不可或缺的食物承载。比如一日三餐,比如糖炒栗子。韩真真收回思绪,迫不及待地问儿子:“你们晚上准备吃什么?有安排吗?”“没安排,今天打扫卫生会累,不让他做饭了。”池雪焰顺便问她,“要一起出去吃吗?”见刚好有机会,韩真真当即来了干劲:“在家吃,我给你们俩做饭!”紧接着,是一串连珠炮似的提问。“你想吃什么?贺桥爱吃什么?”“对了,我记得你说过,你们俩口味很合得来,那更好了,不用担心他吃不惯,你快去问问他想吃什么菜。”池雪焰看着韩真真信心十足的样子,欲言又止。他们一家三口都被玲姨惯得很少自己下厨,就连以前会做饭的父母也忘得差不多了。除了会偶尔在深夜被老婆叫起来做宵夜的池中原手艺要好一些,他和韩真真的厨艺应该是半斤八两的草率。所以他斟酌了一下,直接报上一份异常简单的菜名:“番茄炒蛋,蛋炒饭,青菜汤?”韩真真听完后柳眉一竖,颇为不满:“你是不是觉得我不会做饭?”池雪焰没有丝毫犹豫地点点头。母亲据理力争:“那是因为你没参加过我的婚礼,那天所有亲戚都赞不绝口,夸我们俩有大厨风范。”“我倒是想参加。”儿子语气淡定,“可惜顺序反了,要再过几年我才出生。”韩真真:……她一时间找不到话说了,与满脸写着怀疑的儿子对视片刻,随即猛地起身,去找正在房间里做卫生的贺桥。在不熟悉她底细的人面前,韩真真的语气自信得宛如一级大厨:“贺桥,你晚上想不想吃佛跳墙?”池雪焰:……算了,这个家里至少有一个真正会做饭的人,不至于出现什么事故。决心要大展身手的韩真真开始在手机上买菜,她带来的糖炒栗子已经被剥完了,池雪焰端着留给贺桥的那一份栗子仁,默默地离开沙发,去做卫生。这间屋子的确维护得很干净,没有太多要收拾的地方,主要是定期打扫必然堆积的灰尘。贺桥分配给他的任务也很简单。擦玻璃。比起做家务,更像是在玩。玻璃清澈透亮,只落了一层浅浅的灰尘,仍能映出屋外的好风光。很适合池雪焰一边走神一边擦着玩。他站在窗边懒洋洋地擦玻璃,身后的贺桥则在扫地。一旁的置物架上,光洁的瓷盘里盛着淡黄的栗子仁。今天所有风景都在窗子的同一侧。池雪焰抬手擦着玻璃,晃动的指尖同时掠过窗户里贺桥的倒影。午后的时光寂静安宁。贺桥问他:“晚上为什么要吃佛跳墙?”韩真真突如其来的提议令他困惑了好一会儿。池雪焰觉得这个问题很难解释,就只是笑:“不用在意,应该不会真的出现佛跳墙,我妈不会做复杂的菜,她现在的水平跟我差不多。”“需要我去厨房帮忙吗?”“你帮不上,她肯定会说她一个人可以的。”池雪焰很了解自己的母亲,就像母亲也同样了解他。贺桥尝试梳理这背后的逻辑。韩真真的厨艺跟儿子差不多,但自告奋勇要给他们俩做晚饭,很可能想尝试复杂高级的菜式,并且不许人帮忙。他想清楚以后,不禁发问:“那晚上还可以吃到饭吗?”然后就得到了一个现实且残酷的答案。“我觉得可以吃到,但不一定能吃。”池雪焰说完,特意回头望向对方的表情。他看见贺桥正盯着餐盘里的栗子仁。仿佛在构思一顿能不露痕迹救场的方便晚餐。“栗子放进三明治里会好吃吗?”贺桥的语气听起来很认真。池雪焰便又笑了。他没有这样吃过。但忽然很想试试看。无论是作为今天的救场晚餐,还是明天的普通早餐。到了这一刻,池雪焰渐渐开始分不清因果。到底是因为他喜欢不同寻常的栗子三明治,所以才喜欢贺桥,还是因为他喜欢贺桥,所以才喜欢不同寻常的栗子三明治。好像是一样的。池雪焰不想擦玻璃了,他丢下工具,姿态随意地倚在窗台边,告诉贺桥更多关于晚餐的秘密。“我猜今天晚上会是四个人吃饭,我爸也会来。”在他的注视和陪伴里,贺桥继续完成着自己的婚后职责。“因为我妈自己搞不定,会弄得手忙脚乱,又不愿意让我们俩帮忙,只能偷偷向我爸求助。”外卖员敲门,韩真真一拿到菜和肉,就撸起袖子钻进厨房。很快,传来一阵活鱼跳出水池的猛烈蹦跶声,还有一道短促的惊呼。“我爸会先在电话里教她,但这样肯定教不会,因为他自己都算不上多么会做饭。”没有菜下锅,抽油烟机的声音却轰然响起,隐约盖住了打电话的声音。“电话讲到后面,我爸可能会绝望得想砸手机,索性直接过来一趟,反正离得不远。”这次没有人敲门,门从里面悄悄打开,高大的身影跟在老婆后面,蹑手蹑脚地走进厨房。房间里心不在焉做着大扫除的两个人,配合地装作没有发现,只是无声地对视一眼。四目相对时,满是笑意。最后,池雪焰做总结陈词:“总之,今天的晚饭是我妈做的,我爸是专程过来蹭饭的。”贺桥了然地颔首:“我记住了。”他会认真记住这个池雪焰分享给他的秘密。时间不知不觉便溜走,厨房里渐渐飘出食物的香气,轻松愉快的大扫除也宣告结束,只剩收尾工作。在贺桥准备系上垃圾袋的时候,池雪焰忽然想起了什么,叫住他:“等一下。”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样东西,递给身边人。对贺桥伸开的白皙掌心中,躺着一张晶莹剔透的褶皱糖纸。池雪焰语气坦然:“上午从你的糖盒里偷了一颗糖。”随即,他取出一段已逝去的记忆,认真地比较着味道:“比酒吧里的糖更好吃。”夏夜的单身派对,虚构的爱情关系,还有醉意下的心动与试探。昏暗迷离的光线里,他向身边似乎也心动了的贺桥要了一颗糖。现在,不再是似乎了,也不再是临时寻来的糖。所以比那颗糖的味道更好。池雪焰终于又开始想念糖的滋味。这次不仅仅是想念。还有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