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散场后,隔天夜里邹文雨在顺南广场看见了蒋均良。他当时在便利店里买方便面,还在纠结要不要换个口味,对面的架子后传来几句对话声。一个语气里颇有怀念意味:“我们好像很久没见面了?”另一个声音挺特别的,像是冬天从空调房走到大街上一样,乍惊一现的冷,但实际上这可能只是他的正常温度,“一年多了。”“你有没有想我啊?”邹文雨离开货架的脚步停住,虽说很多直男间也经常这样说,但是这一句——他能听出来,有种不一样的轻佻。另一位想必也听出来了,声音淡淡的,倒是不痛不痒的样子,“你变化挺大的。”“是吗?我还挺喜欢现在的自己。”“那挺好的。”“我参加了艺考,应该会去上海,到时候我们应该会再见吧。”“也许吧。”窗外有滴答的声音响起,先是一两声,短短十几秒逐渐变多变大,春雨终于淅淅沥沥地下起来。邹文雨选好了方便面,他起身往外走,路过前面货架时有意无意地看了那边一眼,嘴巴张大,条件反射地转回了头,那边站着的人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的人——蒋均良。尽管只有一眼,但邹文雨印象很深刻。他只穿了件天蓝色的毛衣,黑色的羽绒服搭在手上,旁边是个男生,个子不高,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蒋均良那个冰块居然笑了起来。当然,可能是讽刺的笑。一共买了三十五元的东西,邹文雨只带了三十元。他准备退掉一桶方便面,耳畔传来一个有点甜腻的声音,就像小学喝的那种劣质珍珠奶茶,“我帮你付吧。”一张五元的纸币放在他眼前,隐隐有些手没拿稳而产生的浮动,半晌后邹文雨还是接过来,规规矩矩付完钱然后再和刚刚被他听到隐私的人说谢谢。蒋均良还在他身边,脸上的表情看不出来有没有认出自己。邹文雨心说贵人多忘事,和劣质奶茶礼貌笑了笑,要了微信说把钱转给他。那人忽然问,好像很有兴趣的样子,“我叫王尚,你也是四中的吗,我以前在那读过一段时间。”指了指蒋均良,“你认识他吗?”邹文雨一愣,怎么说到这上面?他眼珠子转向蒋均良,被看过去的人好像耐心告罄,与此同时迈开脚步,走向另一个收银台。“别理他,这人有时候挺奇怪的。”王尚笑得怪怪的,他长得很可爱,是前男友喜欢的款。邹文雨一眼认定他和自己是一样的人,不由多瞟了两眼,远远不及魏惟一好看,蒋均良不至于看着碗里的吃着锅里的吧。“你是想找我搭讪吗?”邹文雨问。王尚摇摇头,露出不可捉摸的笑,“我帮你,是因为刚刚蒋均良,额,就是那个,他多看了你一眼,你们俩认识?”邹文雨说:“不认识。”就讲过一句话,四舍五入等于不认识。看王尚这架势,邹文雨并不想被扯进某种复杂的关系里。“其实我认识你,你挺有名的,和蒋均良一样。”邹文雨不知道他想说什么,皱起眉。王尚自顾自地继续说:“我还挺喜欢你的,如果有机会下次一起出来玩吧。”王尚说完朝蒋均良那边走去,和后者说了句话就走了。轰隆一声,打雷了,邹文雨望向窗外,天空比刚刚还要漆黑,好像天地都融为一体,雨声不见小势,王尚没带伞,跑出去是打算淋雨吗?他目光回到蒋均良身上,那人被他这样盯着也不慌张,动作不紧不慢地拿起小票和购物袋往外去。蒋均良拿出黑伞时,邹文雨已经走到了他的旁边,很认真地请求:“能不能和你打一把伞?”他平生最讨厌淋雨,尤其是今天他还戴着眼镜穿着拖鞋。蒋均良说:“不是不认识我吗?”他听到了?邹文雨有点尴尬,不知所措地摆手,“不是......我那是......”蒋均良瞥了他一眼,走近几步直到邹文雨彻底进入雨伞能够遮挡住的范围,才开口:“无所谓,你家在哪?”邹文雨的心落回原位,他好像有点知道魏惟一为什么喜欢蒋均良了。这个人很爱搞一些欲扬先抑、欲擒故纵啊,虽然不是有意的,像是他习惯如此,但是被这样对待的人又怎么会知道这么清楚,大概感受到这种期待之外的惊喜就足以让人为之一试了。“你,记得我?”“你的长相不容易让人忘记。”邹文雨怔住,荒唐地笑,“你说话一直这么直接吗?”“嗯,差不多。”蒋均良肯定了这句话。邹文雨更加不可思议了,“你和魏惟一在一起也经常这么说话?”雨伞的粘扣掉在邹文雨头上,他轻轻嘶了一声,蒋均良看他,把伞举得更高,“我说话一直这样,对谁都是。”或许是他那不怎么灵的直觉,邹文雨总觉得蒋均良好像有意避开了魏惟一这个人。想起前两天他那为数不多的好友还一脸伤春悲秋地感叹过某人,他隐隐感到魏惟一那个没心没肺的人总算敏感了一回,也许,只是因为这个人才格外敏感。邹文雨试探一句:“我前两天去和魏惟一看电影了,话说他一般会找你一起来着?”“还好。”蒋均良望着前方,夜晚太黑,叫人看不清他的表情。一阵沉默,雨是一首太漫长的歌。“你和他很熟?”邹文雨:“......还好。”顿了顿,“他人挺好的,我觉得没有几个人会不喜欢他。”“是,我认同。”不知怎的,邹文雨听见对方微微的笑声,夹在雨里,被洗劫一空,“偶尔你见到他的时候,叫他少玩点手机。”邹文雨默默点头,随后意识到他看不到,又说:“好。”“我家到了,谢谢你。”邹文雨钻出伞外,雨已经不再急,声音也弱下去,像歌曲的结尾部分,积水流落满地。蒋均良把伞放下,感受了两秒,又重新撑上,转了身。他的背影在飘零的雨中显得形单影只,徒生出几分孤独,路灯渐远,最后融入黑暗中。这件事邹文雨没有和魏惟一说过,或许是觉得没有必要,或许是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更或许是那天夜幕下的茕茕背影,他只想独自收藏,就当是一点帮忙骗取情报的回报好了。当黑板上的倒计时进入一百天的时候,魏惟一真真切切感受到了时间的紧迫。或者说,大家都是,哪怕曾经再怎么吊儿郎当不把学习当回事的人都开始翻起课本刷起题来,每个人都埋头在高高的书墙里争分夺秒,奋笔疾书。一百天誓师大会,伊偲和魏晋都来了。他们给魏惟一写气球,问他以后想干什么,魏惟一想了想说:“那是好远的事情,我只想先考个好点的大学。”最好是上海的大学。魏惟一看见蒋均良的母亲也来了,一袭白裙,还是很有气质,表情相当温柔,如果自家老妈能有半分就好了。她和蒋均良说了几句话,然后很快在气球上写下几个字,再和其一起放飞。气球飞得很高很远,好像把人们所有美好的愿望都送入未来的晴空,只等实现后的采撷。蒋妈妈一直望着气球渐渐飞远,所以她没有看见,蒋均良那时候望着她,笑得很温柔,尽管那个笑稍纵即逝。魏惟一隔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忽然有一些难言的惆怅,他听见自己的心叹了口气,然后低头看了眼手里的气球,上帝啊,如果世界上真的有上帝的话,你能实现我的愿望吗?手掌慢慢打开的瞬间,好像他自己的心也随那只气球一起被放飞了。魏惟一转身没走上几步,被人喊住,“你气球放了,写了什么?”声音是魂牵梦萦的那个人,魏惟一抿抿嘴,转身说:“就是普通的考个好大学。”蒋均良说:“挺好的。”挺好个什么,魏惟一认真学习起来才悲哀地发现他确实在任性的高一高二中错过了太多的知识,也浪费了太多的精力,注意力远远没有以前那么集中,要想达到曾经的水准都是痴人说梦。当然,比起很多和他一样浑浑噩噩度过高中前两年的人,他已经算不错了,毕竟他的天赋让他仍旧可以停留在一个不算低的高度上。“别那么悲观,你不是一向很乐观吗?”蒋均良低头凑近他的脸,脸上有了浅浅笑意,“当初谁说的人生就要及时行乐?”魏惟一看着高出他一截的人,恍惚了一下,不知道什么时候,蒋均良已经比他高了,是高三蹿高的吧,他都没发现。蒋均良又笑了一下,“你发什么呆?”魏惟一眼睛瞟向别处,“我总觉得好像已经醒悟得太晚,有点来不及了。”“什么时候都不晚,一切都还来得及。”魏惟一拂开碍事的刘海,“你怎么也开始灌鸡汤了?”电力重新回到满格,精神十足地说,“就算考不好,也没事。人生本来就要乐在当下。”蒋均良呼出口气,“鸡汤虽俗但有用。我也是想太多,你也用不着我来灌,你自己就是个自热锅。”话音未落已经跑出来几米。魏惟一反应过来,飞快地追上去,“你说谁自热锅呢?”高三春游,全校师生一行人去的是有名的革命圣地,但实则可供参观的只有伟人曾经的住宅,并且不到五分钟就可以浏览完。魏惟一从一堆认真的小学生中挤出来时,蒋均良正站在坡下的路口看书。他拍男生肩膀,“你在看什么?”蒋均良合上书,“《怦然心动》。”说完又问,“你最近考试考得怎么样?”魏惟一晃了晃脑袋,“还行,我觉得还不错。”他拿住蒋均良手里的书,“你看的是英文版,厉害啊学霸!”路口外沿着一条河,不宽,水也不清澈,像是浑成了一团。岸边种了几棵柳树,枝条细长,被风吹得轻轻摆动摇曳。蒋均良声音低下去,“你最近过得怎么样?”“挺好的,你应该也还不错吧,我上次看红榜,你考了全校前五十,挺牛的啊!”毕竟他们学校一年能出几十个清北的,这个成绩要是维持到高考复旦是妥妥的了。“而且你还有自主招生的降分......”蒋均良打断他,“你怎么知道?”“广播通知的时候,我看到你进办公室了。”魏惟一用手搓了搓脸,“而且我觉得你肯定能拿到降分。”蒋均良偏头看着河面,阳光落到他的肩上,脸上白色的细小绒毛都清晰可见。许久,他淡淡的笑,“就那样吧。”“你差不多得了。”魏惟一推了把蒋均良,笑骂道。春游向来有规定时间的,必须得等到三点才能走,魏惟一把手机和耳机线掏出来,插进孔里,戴上一边的耳机,又趁着环顾四周的蒋均良不注意,把另一只塞进他耳朵里。蒋均良发呆间右耳蓦地传来一阵轻松的爵士乐,他一愣,回看魏惟一,那人一脸狡黠,用手指示意他好好听。轻快的旋律飞旋在耳边,好似人也被感染,轻轻地与其共舞。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下来,静静地享受着这一刻独属于他们的音乐和天地。那天太阳很好,天气很好,身边的人也很好,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时间太短或者说它走得太快。很多很多首歌过去后,魏惟一自己也数不清有多少首歌,蒋均良突然撩开他另一边遮住耳朵的长发,把耳机塞进他的耳朵里,然后再放下来,对他笑道:“已经三点了,下次见。”魏惟一不知道自己那一刻想的是什么,总之他一把抓住了蒋均良的手腕,“你等等我。”蒋均良打量左右纷纷往回走的人群,说:“我在等你。”魏惟一坚持,“我说的是你等等我。”蒋均良好像仍然不太明白,他想要徒手把魏惟一拉起来,没能成功。于是他蹲下一些,和人对视,“我知道,我等你。”魏惟一不知道蒋均良最后和他指的是不是同一个意思,但是他可以自欺欺人告诉自己那是同一个,这一招,他运用得很熟练。高考前夕,蔡蔡和贾雯丽去小树林约会,喊魏惟一帮他们放风。他也不算多热衷,只是手头也无事可做,索性没有拒绝,不过他对于现在他们俩还有闲情谈恋爱是很佩服的。他就站在小树林外的路边,一边玩手机一边抬眼看看情况。蒋均良就是这个时候走过来的,拿着一袋不明物体,神色自若。魏惟一:“你去哪啊?”蒋均良停下来,瞥他,“我回家。”“明天就考试了,你紧张吗?”魏惟一把手机放进口袋里,问。“不,没什么好紧张的。”蒋均良轻轻笑,走近来一点,“我们好像不在一个考场,我在本校考,之后两天应该都见不到。好好考,记得别对答案。”魏惟一撇嘴,“我才不对答案,你才是记得别和其他人对答案!”蒋均良不以为然,“我从来不干这种扰乱自己心态的事。”树林里响起沙沙的声音,魏惟一有所觉,露出一口大白牙,邀请蒋均良,“考完我们出去玩吧。”蒋均良张嘴,好像想说什么,最后临时改了口说好。他转头往校门走,背影渐渐远出视线,魏惟一没来由的一阵心慌,总觉得这个背影好似也要离开他的世界一样。他蹦起来,在后面大喊道:“你别忘记你答应我了啊!”那道影子没有动作,大概是它的主人没有听见,总之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远方。六月八号的下午五点,铃声响起,高考结束了,连同魏惟一短暂的,还没来得及弄清楚的青春,一并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