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一暑假,魏惟一因为报名的助教辅导活动要在北京滞留半个月。伊偲正好去成都出差,问他要不要给他带点特产。魏惟一说可别,在那超市卖的特产都不正宗还贵,不如不买。他告诉伊偲而且他有个朋友是成都的,给他寄来过东西。伊偲说:“你朋友圈合照里,那个在成都读大学的是不是邹文雨?”魏惟一说是啊。伊偲:“他长得怪帅的。”回到家里,伊偲还没回来。新开的游泳馆搞促销活动,魏惟一路过开店仪式时报了名。他上午去学车,下午去游泳馆。生活很充实,他尽力不去想蒋均良,甚至有一刻觉得这个暑假没见到蒋均良也没什么好遗憾的。游泳馆附近有一家很大的书店。人多,热闹,小学生尤其多。魏惟一偶尔路过,往里瞥一眼,说不清自己到底是希望蒋均良在那还是不在那。终于有一回,他又往里看。“魏惟一!”这个声音太真实以至于魏惟一觉得自己是在梦里。“魏惟一。”蒋均良又叫了一声。他看见镜子里自己的后方缓缓走来的蒋均良,白T恤,黑裤子,鸭舌帽,脖颈上的长条项链。他的身形和以前的影子渐渐分开,和染蓝发的蒋均良又重合到一起去。魏惟一回头,蒋均良静静看着他,扬了扬下巴,“你在看什么?”他忽然有些不自在,支吾两声道:“我没看什么。”“那你在太阳下傻站着?”蒋均良笑起来,又问他,“你怎么在这?”“我来游泳。”“你在这报了名?我邻居家的小孩也报了。”魏惟一点头。他面色有点红,像被太阳烧出来点灼伤的颜色。蒋均良说:“那我走了?”他指了指右侧,示意往那边去。那是顺南广场的方向。他去哪里干什么?魏惟一回过神来,蒋均良已经走了,他落后很长一段,忙不迭追上去。待见到蒋均良的背影,他又放慢脚步,等距离拉长,他又快步追上些,总之要维持在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蒋均良走得很快。或许是日光太烈,他好像想快点到达目的地,步伐多了些焦躁。山头的红日一步步落到山腰。蒋均良走到了顺南广场的路口,路牌下站着一个人。打着太阳伞,遮挡了一半的上身。伞抬起来,将蒋均良纳入伞下。抬起来的瞬间,一张脸映入魏惟一眼帘。蒋均良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说了些话。他的衣袖被拉住,他低下头,握住对方细细的手腕,将其拉开。“王尚,”魏惟一听到蒋均良说话,“你妈妈很担心你,对她好点,好吗?”蒋均良很少用这么柔和的语气和人说话。他忽然很嫉妒王尚,至少那一刻,他心里生出了恶毒的苹果。王尚的身影被蒋均良挡住,魏惟一只能听见他的声音,像过期的糖,酸酸的烂,“用不着你来操心我们家的家务事。”知了的叫声响了一声,又一声,整条街道没有一辆汽车,连人影也不见,傍晚时分,安静又停滞。过了一会儿,蒋均良问:“你爸呢?”“……我不知道。”“又在喝酒?”“......”蒋均良说:“阿姨这样做,也是有原因的。你爸爸不爱她,她在他那里得不到幸福。”“得不到幸福就可以出轨了?得不到幸福就可以跟另一个女人私奔了吗?”王尚问,糖被碾碎了,“我真为她感到羞耻。”他走了。伞投下的影子如云飘走。蒋均良站在原地,转身,和偷窥他的魏惟一眼神撞了个正着。魏惟一大窘,他以为蒋均良会像电视剧或电影里演的那样在原地伫立两分钟,结果他立刻就回了头。他装作四处看看的模样,才和蒋均良打招呼,“真巧啊,你也在这。”“你听到了多少?”蒋均良走近问。“从你叫王尚开始。”魏惟一老实说。“那就是全部听到了,你要不猜猜他们家是什么情况?”蒋均良这么说话,魏惟一有些不适应。他想了想,试探道:“他爸爸每天喝酒,所以他妈妈和另外的女人出轨并且私奔了?”“差不多。”蒋均良语气淡淡的,“阿姨她老公每天酗酒家暴,她不想和他过下去,但是又不让离婚,所以和别人在一起了。”太阳下一阵安静,一辆轿车飞驰而过。“你有一个幸福的家庭。”蒋均良对魏惟一说,“我有时候挺羡慕你的。”桃红色的云彩倒映在他的眼里,天边仿佛燃起大火。“小学的时候,我爸妈常年都不在家,每天下午家里都静悄悄的。所以我交了一个朋友,和他一起上下学,但是我外婆不让我和他交朋友,因为他父亲涉嫌贪污。他很难过,追在车尾后面问我为什么。我不知道我要怎么告诉他,所以我没有回答。”蒋均良说,“开始是没法拥有朋友,后来是不需要朋友。”蒋均良望着路牌,轻轻说:“外婆去世后,我一直是一个人住。我不是很想她,也不觉得有多么孤独。我一个人也过得很好,我一直这么觉得。”魏惟一看着他的侧脸,看他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夕阳下,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魏惟一想问蒋均良,你知不知道其实你现在看起来很孤独。“阿姨以前经常来看我,给我买好吃的好玩的,有一次我看见她在房间里偷偷哭。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命运对她做了什么,我只是想,原来大人也有难过的时候。”蒋均良说。他转头看魏惟一,笑了一下,“下次不要再跟踪我了,虽然我知道我这么说,你下次也还是会干的。”魏惟一堂皇问他:“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蒋均良以前从不把他的心打开给别人看。蒋均良说:“就是,想找个人倾诉一下。”他穿过魏惟一的身边,留下不经意的一句话,“你好像变黑了些。”魏惟一用钥匙打开门。家里坐着个人,伊偲被围在大包小包里中间喘着气。魏惟一:“妈?”伊偲看他,努努嘴,“搬东西。”魏惟一伏手,“嗻。”汗流浃背干完活,魏惟一打开冰箱拿了根冰棍。伊偲站在厨房门口,好像是随意提起,“你那朋友,邹文雨,他是不是喜欢男孩子啊?”魏惟一咬着冰棍的牙齿似乎被冻住,过了一会儿才松口,“你怎么这么想啊妈?”“我上次在成都那边上看见他跟另一个男的亲嘴了。”伊偲脸上不乏忧虑之色。“哈哈,是吗?”魏惟一干笑两声,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好好的男孩子,怎么非要去喜欢同性呢?”伊偲说,“当然不是说喜欢同性不行,现在社会开明很多,我也是不歧视他们的。但是啊,我真搞不懂......”“妈妈,”魏惟一冷不丁打断她,“同性恋是天生的。”“他们天生就喜欢和自己一个性别的人,可能他们自己都搞不懂为什么他们和大部分人不一样。”伊偲静了几秒,按住魏惟一,接着说:“我没有那个意思。他是独生子女吗?”“是。”其实魏惟一也不知道邹文雨是不是独生子女,但他眼珠一转,有心试探一下伊偲的态度,便这样说。“那他父母怎么办呢,他们家不传宗接代了吗?难道不要后代了吗?”魏惟一咬唇。伊偲放开魏惟一肩膀,下意识倒退两步,神色陷入沉思,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没事,我就是有点惊讶。”“他父母知道吗?”“应该不知道。”魏惟一忍不住说:“妈妈,为什么人一定有后代呢,如果是为了养老的话那我年轻时多赚点钱不就行了,只是为了延续香火为什么要搭上自己的幸福?”伊偲紧紧地盯住他,嘴唇颤动,“你有点奇怪,魏惟一。你以前只会为了损害到你利益的事情和我理论,比如说打游戏看漫画,虽然,我觉得你说得有一定道理。你,不是......同性恋吧?”“妈,你希望我怎么回答你?”魏惟一看着他妈妈,问。那一瞬间,他脑子里闪过了无数个回答和说出来后将要面对的可能性,一个不是在舌尖上绕了几圈,在最后出口的一秒,硬生生变成了是。他不想撒谎,何况这个谎没有必要撒;一方面是魏惟一深信父母的开明,哪怕他们想不通也只是一时的,另一方面是他以后也不会和女的恋爱、结婚,现在出柜也不会是令他后悔的决定。妈妈好像很崩溃。魏惟一隔着门缝偷偷看她。她背弓着,头埋进双手里,看不见表情。“妈妈,对不起。”他刚才和伊偲很慎重地道歉,“我不想让你伤心的。”而妈妈双眼颤动,撇过头,只是说:“你先进房间休息一下吧。”魏惟一想和伊偲多说些话,比如这其实没有什么,不要对我失望;比如不要觉得你儿子奇怪,他也很正常;比如这样的我不是你的问题,和你无关。但他眼神一触到那个佝偻有些的背影,无数次张合嘴唇,都没法多说出一个字。吃饭的时候,魏惟一不断瞥伊偲。面色很正常,除了不说话,和平常好像没什么区别。伊偲挑住他的筷子,说:“老看我干嘛,你妈脸上有花啊?”魏惟一立马拍马屁,“我老妈笑靥如花。”伊偲严丝合缝的嘴角拉出一丝笑意,“就你贫嘴。”“妈,刚刚那件事......”魏惟一小心翼翼地询问,还没说入正题,被伊偲打断,“先别提它,等我能接受这件事再说。”魏惟一闭了嘴。看样子,以老妈的牛脾气,要接受这种事情还得过段时间。两人沉默地吃了几口。伊偲忽然问:“你是不是没怎么和女生谈过恋爱啊,所以觉得......”“妈,我都和你说过了,同性恋是天生的,你儿子天生喜欢男的。”魏惟一听不下去,索性一口气说下去,“我知道妈妈你一直希望我快乐,那在这件事上,尊重我的性向和选择,我会很快乐的。”“真的。”伊偲抬眼看已经起身的魏惟一,看早就比自己高大的儿子,叹了口气,“我知道,但是你现在还很年轻,你的想法不一定是成熟的。不过,就像你说的,我一直希望你能快乐成长。”她收拾了自己的碗筷。魏惟一跌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对于剩下的饭菜食之无味。魏惟一洗完澡就一直窝在自己房间里,他告诉邹文雨发生的这件事,对方显然很惊讶,“你出柜了!!”魏惟一趴在**说:“拜托,你不应该关心一下你被我妈看到了的事情吗?”邹文雨:“你妈妈又不认识我,有什么关系?”“也是,不过我以为我爸妈算是开明的,没想到也不理解我。”魏惟一有些郁闷。那头吐槽道:“天哪,魏惟一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要是我家里人,早抡起棍子揍我了,你妈妈还说希望你快乐,一听就是尊重你想法的。”魏惟一在**打了个滚,“他们尊重的是我十年后的想法,不是我现在的想法,不对,可能是二十年后的想法也说不定。”“不说这个了,说点开心的。明天一起出来玩吧。”“好啊。”打完电话,十一点,家里的灯都已经灭了,魏惟一适应着黑暗,慢慢向卫生间走去。主卧的门边漏出一线光,小声的说话声传入他的耳中。“他真这么说?”“是啊,我觉得他可能是被外界的一些声音诱导了。他还很年轻,都没怎么谈过恋爱,什么事也不知道,随随便便就......”“也不一定,他也是成年人了,有自己的判断和主见。”“但是你觉得这个主见成熟吗?”“......”“我怕他走错路,我不想他后悔,怪我倒没什么。”“是啊,少走点弯路就好了。他说我们希望他快乐成长,但是也不能所有的事都顺他的意啊!”“我之前就觉得很奇怪,填志愿的时候全填了上海的学校,最近好几次都回来得很晚,还老是神神秘秘,我真担心他......”魏惟一垂下眼睑,回了屋。躺在**,窗外的月光照在他的脸上,晕出一片暗淡的光辉。魏惟一发呆地看屋外叶子的露珠缓缓地、缓缓地掉下去,流水在他的眼前砸落到地上,一滴、一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