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的十月初依然处于三十几度的高温下。火辣辣的太阳灼烤着大地,公交车站旁的流浪狗趴在地上懒懒地伸着舌头。蒋均良吸了一口烟,烟雾轻轻飘远,他眯起眼睛,透过模糊的烟看到旁边等车的两个女孩子呛了几口。蒋均良挪开几步,吐出烟圈,在垃圾桶上按灭烟头。车来了。他投了两个硬币,抓住杆子站定。窗外的街道上人不多,几个穿着二中校服的高中生匆匆走过。昨天还是雨天,今天就放晴了。蒋均良在口袋里摸动了几下,把手机和薄荷糖一并掏了出来。点开微信,最上面的对话框里没有新的消息出现,只停留在最后一条:昨天谢谢你。眼神在这句话上停留了短暂的几秒,他抬起下巴,把剥好的糖扔进了嘴里。公交车一路慢悠悠地晃到站点,蒋均良下了车。也许因为不是在放假,书店人很少,显得空****的。他从欧洲文学转到近代文学,在书架前停下,抚摸着书脊上的四个字——树犹如此,好一会儿,他慢慢地抽了出来。他早就听说过这本书,却没有阅读的欲望,如今,他却想要打开看一看。兜里的手机振动了一下,是程帆问他:怎么样?蒋均良放下书,回:什么怎么样?程帆:就你那朋友啊。蒋均良眉心一跳,反问:你怎么很关心他的样子?程帆:......你朋友就是我朋友,我关心一下怎么了?蒋均良想,你对夏燕瑾可没这么热情,不过他也没有多说:还行,不是很糟糕。程帆问蒋均良要了魏惟一的微信。天色渐渐暗下来,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消失在天边。蒋均良请了三天假,今天是最后一天。刘欣说给他寄了快递,提醒他去取。她抱怨蒋均良老是忘记取快递,非得等到快递员一催再催,好似被恶鬼追着才能跑起来一般。蒋均良冷冷地说我压根不会因为鬼追我而跑。他路过保安室拿了快递,边拆包装边往家里走。其实从外观上已经能看出来,这是一双运动鞋。其实蒋均良和大多数的男生都不太一样,他不爱收集鞋,不爱看足球,上中学时也不爱对班里的女生评头论足,那些对他来说只是刚刚好就可以了。不用太多,也不要完全没有,刚好就行。这是他喜欢的步调。毕业那年,何载看完蒋均良给他写的同学录,笑得直不起腰,问他给别人写了什么。蒋均良很诚实地说:“我是群发的。”何载第一百零八次对自己的前任同桌感到无语,“你不怕他们发现吗?”蒋均良无所畏惧,“发现又怎样,难不成逼着我再给他们写一次?”“你也太不走心了吧。”“我不知道有什么好走心的。”蒋均良说,“我和他们又不熟。”铃声响了,人涌进来。何载喊了一声:“那我呢?”“你,”蒋均良想了想,“我写得很认真。”何载后来真借到其他人的同学录,翻到蒋均良那一页,对比了一下发现,给他的的确写得工整一些。刚上大学时,何载还给蒋均良发过几条微信,但他回得不热烈,何载似乎也渐渐失了兴趣,不再找他,慢慢的两人就断了联系。电光一闪,雨哔哩啪啦地坠着珠子打在地上,小区路边的树叶落了一地,铺在地上,黄绿绿的一片。其中有一片掉在鞋盒上,蒋均良拾起来,无端想到了轻盈的蝴蝶。他记起来,给何载的书页里,他夹了一只蝴蝶。艳丽的,五光十色。蒋均良转弯,见到自家院子前蹲着一个人。准确来说,是坐着一个人。蒋均良踏上台阶,分了点余光给他,“你怎么来了?”来人抬头,睁着被雨淋湿的湿漉漉的眼睛看蒋均良,“今晚能不能收留我一夜?”魏惟一额前的几缕头发**在眉前,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下,沿着脖颈流进衣服里,湿透了衣衫。他缩在角落,看上去像只无家可归的小狗,有点可怜。蒋均良推开门,“进来。”魏惟一跟着他走过院子,最后站在门口,没有动。蒋均良回头说:“你不进来?”魏惟一活动了一下手臂,一串水珠甩到地板上,砸出浅浅的印迹。他努努嘴,“你看,我全身都跟海绵一样,随便一碰就出水。”蒋均良看了一眼,说:“要不这样,要么你现在回家,要么你赶紧滚进来。”他说话很平静,咬字很清晰,但魏惟一知道他不高兴了。两秒后,他乖乖滚了进来。浑身的衣物紧紧地贴在身上,他有些冷,走到沙发前踢掉拖鞋,端正坐好。蒋均良进了洗手间,拿出干净的毛巾递给他,魏惟一用毛巾尽可能多地罩住自己,将双脚踩上沙发垫,抱住双膝,蜷成一团。他又进去捣鼓了半天,最后和沙发上瑟瑟发抖的魏惟一说:“你先去洗澡,水温帮你调好了,衣服我放在衣架上。”“穿你的衣服?”蒋均良看着魏惟一,“不然呢?我家里没有别人的衣服。”魏惟一小碎步进了浴室。他按下按钮,喷头的热水一股脑儿洒在身上,舒适得发出一声谓叹。蒋均良开了电视,调到电影频道。“蒋均良!”蒋均良应了一声:“嗯?”“你家***用完了!”魏惟一的声音隔着玻璃和水汽远远地传来,因此显得不那么清晰。蒋均良走近洗手间门边,又问了一句:“你说什么用完了?”“沐浴露。”里面的人抱怨道,“你难道都不注意一下你家沐浴露的使用情况吗?”“我就回来三天。你等一会儿,我出去买。”蒋均良回了一句,拿起柜台的钥匙往外走。“你快点,不然我都要洗脱皮了。”哪有那么容易?蒋均良心想,但是脚步加快了些。他在小区的小商店随手挑了一瓶小型的沐浴露,付钱的时候老板问他怎么回来了,蒋均良笑笑,说是有点事。他不喜欢和别人多说自己的事,宁愿搪塞过去也懒得多说一句。但老板叹了口气继续说:“也是身子骨硬朗的人,没想到换个季,人一下就去了。”蒋均良默不作声,拎着袋子就走。柜台的女收银员参与讨论:“是啊,我不久前看她精神还好得很,只能说世事无常吧。魏晋他们俩也忙得很,办完葬礼就走了,他儿子好像还留在家里......”蒋均良提着袋子的手紧了紧。回到家里,他径直走向卫生间敲门,没人应。蒋均良皱眉,喊魏惟一。还是没人应。蒋均良直接推门而入。魏惟一趴在浴缸的边缘,眼皮紧闭,头上有密密的汗珠渗出来。光洁的背**在空气中,在灯光下盈着淡淡的白光。喷头没有关,倒在缸里,水漫过他的肩膀,溢出在地板上。蒋均良走过去拍魏惟一的肩膀,不经意瞥见水里的画面,飞快转过了目光,“醒醒,先把澡洗完。”后者睡得很熟,完全没被打扰美梦。蒋均良若有所觉,蹲下去伸手摸他的额头,果然烫得惊人。他静静地保持了这个姿势一会儿,才站起来俯下身,左手绕过魏惟一的后背,右手穿过他的小腿,将人横抱了起来。他快走几步到卧室,把人放到**,盖上被子,又从衣柜里抱出一床厚被子加上去。蒋均良替他掖好被子,仔仔细细地把被子的空隙压紧压实,不让一丝冷气潜进去。其实他并不愿意将魏惟一放到自己**,但是时间紧急,他还没给客房铺上新的床单和被子。大不了自己睡客房好了。一切忙完后,蒋均良去到厨房烧水,又去客厅翻箱倒柜找在他家里几乎不可能存在的退烧药——他很少生病,最多一个小感冒,更别提发烧了。果真没找到,他心说从哪得来这么一祖宗,大晚上的还要顶着暴雨去给他买退烧药,叹口气又拿了伞出门买药。魏惟一被热醒过来的时候,客厅的电视声悠悠地传进他耳朵里。天花板的吊灯上刻画着几颗星星,简单明了的房里除了身下的大床就只有墙上的书架和书桌,整整齐齐地摞好几排书。几个男女的声音混在一起听起来像是一个狗血大戏,什么我爱你你爱他,他脑袋昏沉,勉力撑起手臂,朝那边喊:“蒋均良,你在看什么?”声音渐小,脚步声变近,蒋均良出现在门边,在魏惟一的目瞪口呆下用手探了探他额头的温度,然后淡淡的口吻道:“还烧着,我帮你冲药。”魏惟一后知后觉,他条件反射性摸了摸额头,难怪他觉得浑身好像在蒸桑拿一样,热腾腾的。等会儿,打开的被子缝隙里钻入凉凉的风,透骨的冷意激得他一个冷战,他低头看看,终于发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他还没穿衣服。注意到这点的魏惟一也想起来,他失去意识前发生了什么。他忙拉上被子盖住身体,有点憋屈地大喊:“哥,你帮我把衣服拿过来!”“就在床头柜。”魏惟一看了看大敞着的门,说:“你还没关门......”蒋均良的声音隔着一个餐厅传来,“我不出来,你穿你的。”“哦。”魏惟一把衣服拿起来才发现这是他们高中的校服,有些失望,他还想着能借此机会穿一穿蒋均良的衣服。他慢吞吞地穿上衣服,前几天蒋均良特地来看他,还抱了他,说实话,他特别开心,还以为蒋均良心里也有一样和自己心里为他保留的特殊位置,只是蒋均良不自己知道。蒋均良从厨房走出来,正好对上刚穿上上衣的魏惟一,两人均是一愣。前者闪电般退回了原点,后者愣在当场,都忘了动作。“抱歉。我以为你已经穿完了。”蒋均良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更加像冰块一样透明。“没事,我应该穿快点的。”某人嘴上说,心里其实乐开了花。哈哈,他的计策得逞了,方法虽然简单,但是有效就行。片刻后,蒋均良询问他了一声,得到肯定的回复后才慢慢从厨房出来,把一杯褐色的水端到他面前,后者一饮而尽,砸砸嘴,“有点苦。”魏惟一睡了一觉,这时已没有睡意,窝在被窝里想和蒋均良聊天:“我好像从来没见过你爷爷奶奶。”“我小时候他们就不在了。”“那你外公?”“一样。”蒋均良坐到椅子上,不疾不徐道,“文革时期他就去世了。”“其实现在想想,觉得我奶奶这样走了也挺好的,她走得很安详很幸福。”魏惟一紧抱着被子嗅了嗅说,没有味道,干干净净。蒋均良轻轻“嗯”了一声。“她和我爷爷感情一直很好,从青葱携手走到白头,就连离开也要一起,没想到这样童话般的爱情就发生在我的爷爷奶奶身上。”魏惟一嘴角勾起一点弧度,眼睛弯弯。蒋均良将椅子摆正,重新坐好,看上去做好了当听众的准备。“及时行乐某种程度上也挺对的,做什么选择都应该自己开心,看来我年轻时也是掌握了大智慧,有句诗句怎么说来着,人生得意须尽欢。”魏惟一大言不惭地放着话,蒋均良看着他,暗暗放下心,看上去已经恢复了平常的状态,果然是自得其乐的天才魏惟一。“你卧室也太干净了,除了书什么也没有。”魏惟一说,“虽然跟我想的也没什么区别就是了。”“你什么时候回北京?”“后天。”“你爸妈都走了?”“对啊,他们今年年假都用完了,还预支了明年的。”魏惟一摸了摸瘪瘪的肚子,“蒋均良,我有点饿。”蒋均良浏览了一遍手机,没有找到正当值的外卖店,又起身去厨房找了找,最后在客厅的茶几下找到吃了一半的巧克力。他递给魏惟一,“吃吧,只有这个了。”魏惟一眼睛发亮,“你咬过的?”蒋均良以为他嫌弃自己的口水,挑了挑眉,“你放心,我是掰开吃的,没有咬。”魏惟一磨了磨牙,就知道,没那么容易得逞。蒋均良靠在书桌旁,因此魏惟一的眼神才由他注意到他手边的书,他随口问:“你又在看什么书啊?”他没注意到蒋均良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张,只听到后者冷静地回答:“没什么。”尽管只是一句没什么,但魏惟一起了疑心,要知道以往问到这种问题,蒋均良从不敷衍他,可是今天却说了这样的话。但他也没追究,换了话题道:“你大三考研吗?”蒋均良开起玩笑,“当然。不都说现在不读研的话,连工作都难找到吗?”“而且,我想晚点进入社会。”“为什么?”魏惟一问,“我就想早点就业,早点赚钱,不想再读这破书了。”蒋均良笑起来,“你的工作确实挺赚钱的。”顿了顿,“不知道,我觉得社会上人际交往太麻烦了。”魏惟一沉吟片刻道:“那你可以一直搞科研啊,根本不用和人打交道。”“我不是搞科研的料。”蒋均良说,他的声音很轻,听起来竟有点像叹气,“没有那种天赋,不过那种技术性的工作确实适合我。”魏惟一直勾勾地盯着他,“那你以后打算干什么?”蒋均良笑了一下,“我还没想好。”“你呢?”“我也是,到时走一步看一步吧。”魏惟一用力抓着被子的边角说,“你刚刚在看什么,芒果台狗血八点档吗?”“差不多。女主青梅竹马的男朋友爱上了女二,她就把女二未婚夫和爸爸抢了过来变成自己的。”魏惟一对蒋均良流利的剧情介绍瞠目结舌,“你还真看肥皂剧啊?”“闲着无聊。”“不过女主男朋友这么快就能爱上别人,这份爱也太经不起考验了吧。”魏惟一吐槽道,“日久生情比不过一见钟情吗?”“可能他的日久生情的情算不上真正的情。”蒋均良将书桌上的书塞回书架说。“那你更喜欢一见钟情还是日久生情?”“都可以。”蒋均良转身,低着头看魏惟一,“说到这,我有一点很好奇,你对我,是一见钟情还是日久生情?”魏惟一狡黠地笑,“一见倾心,日久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