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无云,艳阳高照。“葫芦儿,葫芦儿冰糖多呵,大糖葫芦儿呵。”响亮的吆喝声如口哨般发出尖锐的一声,在空空的巷子里惊得鸟雀乱飞,扑腾着翅膀断送掉几根羽毛。刺目的光晒得人头晕,魏惟一走进岔路口,嘴里发干,向小贩要了一根,咬下酸甜的一口。过几天又要回去实习,趁着还有时间来奶奶家看看。离毕业的时间也不短了,赶紧找个工作是当务之急。他走小路进了小区,路过蒋均良家的院子门口,被动静吸引,不由多往里望了几眼。几个巨大的纸箱被工人们从室内搬到室外,随处堆在后院。一个中年男人站在门口打电话,唾沫随着唇瓣的张合四处飞溅,面色上有余怒。魏惟一站了一会儿。他心里纳闷,但又固执地不愿意就此离开。一个年轻人现出半边身形,背着光挺拔地站到男人面前说了句什么。那个背影很熟悉,两年未见,他好像瘦了一点,皮肤仍旧白得泛冷光,魏惟一死死地盯住他,不想错过一丝一毫。男人脸色缓和了一点,点点头,蒋均良于是又进了屋。魏惟一忍不住走进院子,搬东西的工人没管他,打电话的男人看了他一眼,任由他走了进去。“蒋均良。”他叫住也在收拾东西的人,“你这是要搬家?”蒋均良抬起头,“对。”魏惟一仔细打量他,头发梳成背头,变化说大也不大,还是从前的锋利五官,只是眉目间成熟了不少。“为什么?”蒋均良望着他,眼眸深邃,“我妈妈生病了。”魏惟一怔住,又问:“什么病?”“白血病。”他不知道说什么,默了半晌道:“那阿姨现在还好吗?”“医生说情况不太好。”蒋均良神色倒是淡淡的。于是陷入了一阵静默。魏惟一憋了半天,憋出一句话道:“你妈妈肯定会好起来的,她人那么温柔,老天都不忍心收下她的。”蒋均良侧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中年男人挂了电话,走到两人面前说起话,魏惟一趁着这个时机告了别。他心不在焉地走到小区的超市里,抓了面包和牛奶就去到收银台付款。柜台里老板在和收银员说话:“那个蒋家的怎么要搬了?”“这你还不清楚,蒋市长媳妇患了白血病,卖了房子好拿钱治病啊!”“他一当官的,还怕没钱啊?”“我哪知道啊,反正房子肯定已经卖出去了,都有人上门买了呀。”收银员看了一眼魏惟一,压低声音说。魏惟一心里五味杂陈,抓起塑料袋就往外跑,后面还跟着收银员急促的叫声:“喂,小魏,找你的钱不要了?”他一路狂奔到刚才的院子里才停下来喘气,眼看蒋均良站在台阶上,拦住他说:“你爸妈呢?”“在医院。”魏惟一卡壳了。他该说什么呢,他总不能直接问蒋均良是不是家里缺钱,需不需要他帮忙,他不能这么问。蒋均良也许有些疑惑,又问:“你怎么了?”他的语调听起来有劳累过后的疲惫,尾音轻轻往下坠,坠进云里。“没什么。”魏惟一说,“我只是想说能不能问你要个本子。”蒋均良领着他进了卧室,书架上的书已被清空,**也只剩下硬硬的床垫,书桌的抽屉被大大打开,露出其中斑驳的木板。魏惟一很快找到那个本子。蒋均良看了一眼,说:“你要这个?”他点头。蒋均良没说什么。走的时候魏惟一还是没忍住,悄悄告诉后者:“如果你有困难的话,可以来找我。”蒋均良推开他,微微笑了一下,“谢谢。”晚上魏惟一打电话和伊偲提起这件事,伊偲好像很清楚来龙去脉,告诉他去年冬天蒋均良的妈妈得了病,住进医院,情况一直没好转,钱也如流水般花出去。这下好了,连房子也要卖。魏惟一问:“那能治好吗?”“那谁知道啊。反正总得治,这种事情就是和病毒耗,耗时间耗金钱耗精力,耗完挺过去了,那就赢了。”伊偲过了会儿又问:“你还单着呢?不都跟你说了,找个男朋友也可以。”她和魏晋去年已经彻底放弃对魏惟一的纠正和改造,本来就是开明的人,只是一时没绕过弯来才不松口。“没呢,妈,现在找个合适的人也很难的。”“不管怎么样,你把自己照顾好,知道吗?”魏惟一连连应声,挂掉电话。北京的天气一向干燥,风大得能把人吹跑。咖啡馆的门一开一闭,狂风就顺着缝隙侵袭进来。魏惟一端起咖啡假装斯文地喝了一口,提醒对面的女士:“唐女士,你已经看了第十七次表了。我建议,我们的约会就到此为止吧。”对面的唐女士脸色不变,一看就是女强人的作风,点头道:“那我先走了。”下一秒人已到了门口。魏惟一叹口气,这都是什么事啊,想他年纪轻轻怎么就沦落到了相亲的地步?魏惟一口齿伶俐,待人处事圆滑得很,实习公司里的前辈都很爱调侃他,有的竟然打起了介绍女朋友的主意,也是令他哭笑不得。不好拒绝,于是赴约,哪想人比他还不乐意,不过也好,省了相亲的步骤。他看了眼手机,起身结账。搭上地铁,很快到了魏惟一今日的目的地。医院的住院部比起省城的还要安静一些。走廊上几个医生或护士安静走过,他按着指引找到房间,透过矩形的小窗看去,床尾坐着蒋均良父亲,好像在和病**的人说话。魏惟一鼓起勇气想敲门,被人喊住:“魏惟一,你怎么来了?”他转头,“我在北京,当然要过来探望一下。”蒋均良下巴微扬,示意魏惟一跟着他走,“等会儿再进去,我爸好像有话和我妈说。”两个人走到安全出口。“你,不用待在学校?”“嗯。”“阿姨怎么样了?”“刚剪了头发,过几天就开始化疗。”魏惟一不能想象那么美的女人光头的模样,有些不忍,“她肯定会好起来的。”“......”“那你呢,你还好吗?”魏惟一看着矮他两个台阶的人的发旋,又问。蒋均良转身,仰头笑了笑,“不用担心我。”“我最近在实习,你不敢想我刚刚是从相亲现场跑过来的。绝了,我单位的同事们真的绝了。”“相亲?”“对啊,我还这么年轻,居然让我去。哦,对了,那个女的都是快三十了,但是高学历高收入,也挺厉害的。”魏惟一滔滔不绝。蒋均良打断他,“回去吧,时间应该差不多了。”蒋均良的妈妈尽管脸色苍白,但还是那么有气质,温柔地和魏惟一说话,言语间提起蒋均良,露出一些更柔和的笑,还说蒋均良朋友不多,见到他很开心。探视完,魏惟一回了宿舍,路上眼前不断浮现出蒋均良妈妈的脸颊和话语。生命真残酷啊,一瞬间就把人的活力和时间都夺走了,爷爷是,奶奶是,蒋均良的妈妈也是。后来魏惟一又去了一次医院,那会儿蒋均良不在,他问了阿姨才知道他已经实习去了。阿姨的身体越发羸弱,毫无血色的脸上那抹平和的笑容看着更令人揪心。叔叔似乎请了假,一天到头都陪在自己的妻子身边,话语间耐心又恳切。这个忙碌了大半辈子的人,终于因为发妻的健康停下了脚步。阿姨醒着的时间不多,但是一旦清醒,他们大部分时间不说话,只默默对视着,脉脉含情,好像都知道彼此想说的是什么。魏惟一呆久了,有时看到这样的画面,会觉得鼻酸。他告诉蒋均良这些事,电话那头一般都很安静,只有寂寞的风声。有一两次他听见打火机的声音,于是义正严辞道:“蒋均良,你不能抽烟。”那头没说话,过了一会儿道:“你多说说话,我想听。”“说什么?”“什么都行。”魏惟一话很多,他毫不费力地把自己的生活编成故事说给蒋均良听,有时候他会添油加醋,听的人就打断他:“别扯淡。”魏惟一不服,“你怎么知道我在扯淡?”“你一瞎说,话就成倍率增多。”蒋均良说,“可惜你平常话也多,别人听不出来也很正常。”魏惟一佯怒道:“滚。”其实他心里高兴,好像在蒋均良那里,他的不一样又得到了验证。毕业前夕,魏惟一时隔一个季节见到了朝思暮想的人。蒋均良那天穿了一身黑色西装,还戴着深蓝色的领带,风尘仆仆地从上海赶过来。魏惟一见到他,情不自禁地向前走了几步,他第一次看到蒋均良穿西装,和他想象中的一样迷人。那种令人眩晕的气质,不慌不忙地从他身上散发出来。蒋均良的父亲声音压低,比上次暗哑不少,“你舅舅那边怎么说?”“他大女儿马上要结婚了,小女儿在高考,拿不出多少钱。”蒋均良补充了一句,“他拿了十万。”蒋爸用粗糙的手狠狠搓了搓脸,闭上眼睛吁出一口气,“他也尽力了。”蒋均良似乎不知道该接什么话,片刻后才问:“我们还有多少钱?”“还有三十万,后续花费大约还得要几十万,肯定是不够的。”“不是还有能借钱的人吗?”“是啊。”蒋爸苦笑,“问题是人能出这么多钱吗?”魏惟一的拉链刮在墙上,发出呲啦的声音,引得走廊上的两人转身看过来。“好久不见。”蒋均良朝他点头,走过来。“你实习结束了?”“嗯,这些天麻烦你了。”“不麻烦。”魏惟一不太好意思地傻笑,“我就是偶尔过来看看,也没帮上什么忙。”蒋均良看他,又说:“你实习怎么样?”“挺顺利的,应该可以留下来。”“以后都在北京了?”魏惟一想了想,“不一定,也许会回省城,总之暂时先在这里工作,走一步算一步吧。”“走一步算一步吗?”蒋均良叹了口气,“我妈已经睡了,你快回学校吧。”魏惟一犹豫了半天,还是没有把关于钱的话题问出口。蒋均良先行去到电梯口,按下按键说:“我送你。”经过楼下商店,他进去买水。阳光打在玻璃上一束,熠熠生辉。魏惟一透过明亮的窗户看到伫立在柜台前的身影,侧着头熟稔地说话,眉目如画。他想起很久以前也有这样的一幕,原来记忆中的少年已不知什么时候长成了大人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