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勤明打电话过来的时候,蒋均良还在回程的地铁上。一接通,他言简意赅道:“干嘛?”那头的人听到这话,似乎本来汹涌的热情硬生生阻隔在大坝下,不尴不尬地笑了两声,“刚刚惟一把东西给我了,说是你送的,没想到你还记得爸爸的生日啊!”蒋均良不太想听蒋勤明抒**感,反应给得尤其平淡。对方显然也意识到了,默了默又说:“其实你妈妈以前常跟我说我们儿子是个心地很好的孩子,我都知道的,你心里虽然不说,但是......”“行了。你打电话过来就为了这事?”蒋均良打断他。蒋勤明竟然迟疑了片刻,没讲说教的啰嗦话也没把他骂个狗血淋头,蒋均良想自从妈妈生病后,他的父亲可真是变了不少。草草说了几句,一通还不到一分钟的电话结束了。魏惟一的消息适时地发过来:我到宿舍了。蒋均良想了想,还是问:你告诉他那是我买的了?魏惟一:你买了还不让说啊,爱是要表达的!!蒋均良忍不住怼他:你哪只眼睛看出来我爱他?魏惟一:两只。蒋均良盯着屏幕看了一会儿,关掉手机。周五上午,蒋均良和蒋勤明一道回了南城,按照蒋母生前的意愿简单地举办了告别式。只有母亲生前关系好的朋友和一些亲戚,零零总总也有十来个人。魏惟一本来也想来,奈何工作实在抽不开时间,还是作罢,一直和蒋均良说要帮他多和阿姨说几句啊。蒋均良一句句地应着,那边才心满意足地挂了电话。出发前蒋勤明看了看挂在墙上的黄历,说今日宜下葬。蒋均良在旁边嗤之以鼻,“你一个自诩新时代领导的人还信这个?”蒋勤明转身看他,“我已经和上面递交退休申请了。”蒋均良有点惊讶,但他没有让自己表现出来。“经历了你妈妈这一出,我忽然觉得别的事都没那么重要了,年轻的时候想着一定在自己的事业上做一番成就出来,为国效力;到了这个年纪,我才发现家庭比什么都重要。”蒋勤明长吁了一口气,深深地看着蒋均良。后者心里冷笑了一下,不置一词,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云淡风清的天,连落叶都静悄悄地跌落。蒋均良出门前踩了一脚泥巴,白帆布鞋擦上了一点脏污,他低着头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蒋勤明远远地催他。等到他走近,蒋勤明看了一眼弄脏的鞋子,有点疑惑,“这双看你穿过很多次,这么喜欢?”蒋均良瞥他一眼,也不回答。两个人就这么冷冷淡淡地上了车,进了殡仪馆再去到墓地。流程比想象中的漫长,蒋均良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这么不耐烦,在原地踱步了几个来回,连蒋勤明都问他:“你要不要先去歇歇?”蒋均良拒绝了,等待土壤翻飞的过程慢慢结束。这种心底一刀一剐被挖空的感觉非常不好受,像是本来属于自己的一部分被别人拿走了,拼命想找东西填满,可惜不是补牙,没法复旧如初,哪怕有朝一日幸得圆满,也是以次充好。一切结束后,蒋均良一个人落在最后。墓园里没有什么人,从高处的山坡往下看只有冷清的墓碑,蒋均良慢慢从山顶往山脚走,忽然觉得那么孤单。手机忽然震动了几下,蒋均良不太想理,无声地走到了墓园的门口。再过几步就是烟火十足的人间,那样鼎沸的人声隔着一堵厚厚的墙都能听到,却第一次让他觉得那样抗拒。如果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就好了,蒋均良终于难以忍受断续不停的振动声,点亮屏幕。魏惟一给他发了个很短的视频,说北京今天下雪了。蒋均良转过那道墙,人声像猛然卸掉屏障一样潮水般涌来,冲刷进他的耳朵。而他的眼睛放进白茫茫的世界里,沿着地平线狂奔而去。一句话还不够发,后面刷屏似的又发了许多乱七八糟的话。蒋均良一条一条看过去,身体里有一个声音跨过无数人潮在说,如果多一个魏惟一也不是不可以。从园地出来还有一条石板小路,缝隙长满了绿绿的青苔,一到雨天,就滑溜溜的。两旁种了高大葱郁的樟树,约莫有很大的年头,一棵棵都像保护伞一样。仅有的长凳上坐着个看起来高中生年纪的年轻人,全神贯注地打着游戏机。蒋均良一眼捕捉到他,直到走近才语气不良地开口:“你怎么来了?”“你以为我想来啊!”王尚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要不是我妈非拉着我来,我压根不想来。”“你妈呢?”“在外面和你爸感物怀人呢。”蒋均良一脚踩在长凳边缘,扬扬下巴,“坐过去点。”王尚扫了一眼,“这双鞋谁送的啊,我都看你穿过好几回了。”他放下二郎腿,挪了挪身子,让出一半的位置。“我妈。”王尚怔住,闭口不再说话。雾气蒙蒙,湿润的土地芬芳馥郁扑鼻。蒋均良轻轻吸了一口,问王尚:“有烟吗?”王尚嫌弃地看他,“你出门不带烟的啊?”然而把东西掏出来扔给他的动作一点不含糊。“我爸也在,不好当着他面拿。”蒋均良吸了口烟,缓缓吐出烟雾,看着它和周围的雾气混合在一起。“我去,你爸妈还不知道啊?瞒得够深啊,刘欣都懒得管我了。”王尚说,他接过烟盒将其放进口袋,刚刚蒋均良没有注意,这一次倒是看得清清楚楚——他的手指上都是凌乱的纹身。他没说话,就着王尚的游戏机声抽完了一根烟。等到声音渐歇,蒋均良才忽然问:“怎么又纹身了?”王尚顿了顿,没说话。蒋均良了然,“你又失恋了?”“既然知道就不必说出口了。”王尚狠狠瞪他一眼,“我还没揭你伤疤呢。”蒋均良简单地笑了一下,在长凳的一侧站起身。王尚也跟着站起来,“你最近行情怎么样,用不用我来帮你治愈一下?”蒋均良摇摇头,他很快想到远在北京的他名义上的那位男朋友,刚刚还给他发雪花的魏惟一。王尚笑眯眯地凑过来,“用不着我也可以,其实我的本意是我可以帮你介绍一个暂时的消遣。”“你什么时候拉起皮条了?”蒋均良皱起眉头。“也不算拉皮条。”王尚举手叫冤,“我只是个中间商而已啊!”蒋均良哼笑一声,也不深究,只说:“我最近和一个男的交往了。”“什么?”话音未落,王尚瞪着双眼睛几乎要扑到蒋均良身上来,就差没揪他领子问个是非好歹了。蒋均良退后一步,问:“你觉得我这么做是因为什么?”王尚看着他,不假思索道:“你挖人家祖坟了还是你欠了人百万钱债?”平常的蒋均良大概会用一副看白痴的目光看他,今天却一反常态,转头思考了起来,“是吗,我确实欠了人家钱,但也没有这么多。”王尚瞠目结舌,“蒋均良你认真的吗?”“嗯,你说说看还有没有什么别的理由。”王尚又想了想,“你是自愿的吗?”“嗯。”蒋均良说,“而且是我主动提出来的。”好一阵没人说话。王尚不可思议地注视着蒋均良的眼睛,发现对方好像确实是认真的,忍不住掐出甜甜的尾音,“那就是你喜欢上他了?”蒋均良一口否决,“不可能。”“那我就不知道了,你也很奇怪哎,不喜欢他干嘛和他在一起,还是个男的?你图他什么啊?”王尚从蒋均良手里夺过烟,眯起眼睛吸了一口,“像我啊,就图你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