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族在旁人眼中最擅长的是柔媚之术,为少许修真界中人不耻,然而狐族在妖族地位崇高的原因,却是极为精妙的阵法和诡谲到让人胆寒的魂术。虚空里的声音迂回在脑海中,像是一阵一阵的铃铛在响,呼那策疲倦地睁开眼,只觉得从丹田里传来阵阵绞痛。宫殿之外的月亮妖冶明亮,莹蓝的月光透过鲛绡纱窗渗进来,氤氲了被汗水淋湿眼睫后模糊的视线。将额角汗水擦拭干,呼那策转头见身旁的狐狸乖觉安睡,白皙的手腕上勒出一道红痕。姬眠欢并未如他面上一般乖巧,他随性惯了,在**亦不规矩翻来覆去,扯得手腕上的锁链一直响,难免就叫那娇嫩的皮肤见了红印子。勒得疼了也不会醒,只是蹙眉嘀嘀咕咕梦呓几声,扎进绫罗被里继续安睡。“眠欢……”呼那策忍不住轻声念出这个名字,闭着眼的狐狸银色的长发落了一半宫床,遮掩在珠帘与鲛绡之下,若提起风吹雪落细沙,不知谁更胜一筹。那张脸上长睫低垂,如同凝结的霜花精致,绵绵的轻柔呼吸带着润泽的唇微微颤动。拂去那狡黠笑意,呼那策仔细用目光描摹安静下来的姬眠欢,心下不得不承认狐族的容貌比一般妖族确实更占优势,就连这顽劣的狐狸也能一副眉梢藏秀的清丽模样。眠欢眠欢,呼那策金眸露出一点笑意,他心道不就是说贪睡吗,倒是符合这只狐狸。金锁链消散成妖力回归呼那策体内,他看着那白玉手腕上的红痕,开始反思自己是否做得过分了些。姬眠欢与他有交易本该是平等地位,如今他又欠了姬眠欢一滴精血,如此还总锁着对方,似乎有些不太合理。他手掌拂过姬眠欢手腕,悄悄用妖力消去了这红痕。夜色宁静,他独自推开门往宫殿外走去,两侧种下的垂丝海棠花刚落尽,只剩满枝蓁蓁绿叶和一地春容消减的红。妖月高悬下的玄宫冷清至极,他分明许久不能感知温热冷意,如今却又像回到了寒潭般,刺骨凉意锥心而至,一时也不知是幻觉还是现实。他做了自己儿时最出格的事,便是飞身一跃至高高的屋顶。黑色的长袍与缎发本该都融进夜,此时偏被月光临幸,形单影只的事实一时无处躲藏。掏出一直放在身上的留影石,呼那策犹豫再三还是往其中注入了妖力。他很少害怕到逃避什么,唯有这是他一生最大的心结。他不知道自己这一生还能否再次达到妖王境界成功飞升,不知道能否再与父王母后见面。他怕事实是见一次,就少一次。但今夜,他突然很想再看一眼。尽管这并非真实的父王,只是一抹残留的神识。微弱的光亮了起来,从留影石中投出一个眉目与呼那策有六分相似的男子。他右眼处一条贯穿整个眼皮的伤疤本该让他看起来恐怖,却被英气俊朗的容貌硬生生扭转成霸气。他脸庞比呼那策更成熟,目光先是没有焦点地四转了一会儿,捕捉到呼那策后,那人影眼中似乎瞬间点上了神采。他笑了笑伸出手,虚虚落在呼那策头顶。“策儿,怎么哭了,凌伊山又责骂你了?”人影的脸色似乎有些愤怒,但眼底却是一片温柔的笑意。他虚虚揩掉呼那策睫毛上的眼泪,哄道:“父王让他不要再多要求你,你可是我们狼族的一代天骄,若是被他养歪了,我可饶不了他。”“……并非师父养歪了策,”呼那策垂眸哑声道,他脸上湿漉漉一片,心里惶恐不安认错,“是策自己走了歪路。”“罪有应得。”人影听到他的话沉默了一会儿,又点点头温柔安抚道:“既然已知自己错了,切勿再犯,仍为时不晚。”神识并未拥有父王的全部记忆,全然不记得自己已然替呼那策修补了错误,只是终究不能让他真正摆脱心魔。“晚了,父王,”呼那策抬眸看着人影,他伸出手穿过人影的手,似乎在感受那虚无的温度,低声道,“策,不配天骄之名。”更不配一族之长,一族之王。哪里会有妖王在继承神识时不能通过先祖神魂的考验,在禁地走火入魔修为大跌妖核受损的呢?哪怕他以百年寒潭之苦与锁心之痛去弥补,也终究无济于事。留影石的光影一闪一闪,时间要到了。人影伸出手最后想替呼那策擦干眼泪,还没来得及说一句完整的话就消失了。长风入怀逝,脸上的泪痕也被它带走,只剩下眼角一点薄红,呼那策抬头望着炎地的草木与山野,忽然觉得自己想闭上眼睡一觉。只是他刚闭上眼,脑中就袭来一阵阵接近崩溃的红。猩红的血浸透了呼那策的衣服,他站在万兽尸体之间,听到旁人传来的赞叹与惊佩。呼那策麻木抬起头,看着一张张没有人脸的身影在狂欢般舞动身子,人成了瘦长的影子扭曲成一团,交缠在一起颤动看起来诡异又可笑。他蹙眉垂眸,不明白他们在狂欢些什么,只默默低下头见衣角黏湿,污浊的血一点一点滴落到地上。一句一句溢美之词像枯燥无味的白草,他收起鹿角刀默然前行,一步一个血脚印,也不知是自己的还是魔兽的。周围的光景变得很快,呼那策突然被谁一把推倒在地,他沉默抬眼,四周原本舞动的人影都安静下来,它们慢慢长出了五官,开始出现生动的神情。它们逐渐又从人影变成了人,开始用眼睛愤怒地瞪着呼那策,又不停用嘴一张一合说着话。“哪里是什么天骄,真是叫人耻笑!若担不起天骄之名,就别自大自封!”“他这般庸才,却修炼神速,定是走的什么邪魔外道!”呼那策干涩地想要发出声音。可曾经他敢说他没有,现在却是问心有愧。赞美的桂冠变成了讽刺的荆棘,它们扎破皮肤流下鲜血,更想狠狠缩紧勒断呼那策的咽喉。臣服于他的妖族背地里塞给他各种罪名,吞吃灵草,以血养杀,夺人根骨,一件一件煞有介事,随着唾沫星子四处横飞传播。呼那策颤抖伸出手捂住双耳,他拼命摇头,他想反驳,可他不知道怎么去证明他所有的成就来自不停歇的修炼。四十万日昼夜不歇,无人问他风与尘。铺天盖地的指责和猜疑,让他又回到了那一年梦魇。年少轻狂的狼族少主背负期望越战越狠,在万妖会祭月典上打败了所有前来参赛的妖族少主,撑着一口气赢到了最后。呼那策身上满是伤痕,换来一身荣耀退场。远离人群视线之处,他因妖力损耗过度倒地,再次睁眼竟是被人用力踩在脚下。背上的脚待到人群看够了热闹才恩赐般挪开,呼那策昏昏沉沉睁开眼,收紧了没有知觉的手。龙族少主公仪子濯居高临下睨着他,轻蔑一笑:“承让了,狼少主。”耳畔一阵一阵耳鸣扰得呼那策头疼不已,最终没能听完公仪子濯的话,便再次体力不支昏了过去。“策答应了公仪子濯的挑战?”呼那策蹙眉一字一句重复着师父的话,心里只觉得荒谬。他半分记忆也无,哪里可能答应公仪子濯的挑战。擂台之上本无龙族少主,听闻是身体抱恙,却又在身体抱恙之下对呼那策下战帖,甚至打败了自己。叫呼那策觉得可笑。他抓紧师父的手追问,可凌伊山叹了口气,迟疑安慰道:“阿策,输了便是输了,你如此年轻,不必纠结于一次失败。”唇边的话一滞,呼那策心里像被泡在酸水中一般发涩。师父不信他。回到炎地,呼那策焦急地想找父王说清,无意中撞见父王对着母后画像喃喃自语。“盼望策儿早日成就妖王,我便能去寻你。”松开想要推开殿门的手,呼那策转身安静离开。他又开始了在洞府日复一日的修炼。偶尔也会听闻族民讨论着他那一次诡异的失败,小声质疑着天骄之名,说罢还会惋惜地叹息几声。有口难言,呼那策也从不多言,他垂眸收起黯淡,只能将自己投入更加疯狂的修炼。却不知为何一直无法进步。试炼石上未曾显露他的进步,呼那策满目错愕,他下意识看向原本满怀希冀的父王,却只能看见父王转身的背影。没有责骂,只是一声轻飘飘的叹息。却比任何语言都让呼那策心如刀割。他躲在试炼石后没有哭,只是淋了一整夜的雨,最后脸色滚烫晕了过去。没有眼泪,是雨打湿了眼角让它发红。无力,痛苦,委屈接二连三袭来,更有难言的孤独感,让少年冲动之下独自前往赤鸢谷。恰逢千年一遇的狂潮,他在赤鸢待了十年,炼造了自己的魂器鹿角刀,也即将突破到妖将境界。赤鸢第十一年,公仪子濯又对他下了战帖。呼那策收起鹿角刀,看着满身华服的公仪子濯道:“何时何地?”“十年之后的祭月典。”公仪子濯勾唇一笑,满脸胜券在握的志得意满。面前冷面的狼愚蠢至极,竟然妄图与他争夺妖族天骄之名,多年过去除了会死磕,没一点进步。不过略施小计,便被区区一块试炼石打击到跑来这赤鸢疯炼,实在可笑。他要在祭月典堂堂正正打败呼那策一次,叫凤族圣女看清谁才是真正的妖道至尊。龙族本就高众妖一等,凤族亦曾是龙族附庸,区区低等的狼妖,也敢称天骄?若是一次打击不够,就千万次,不信不能将呼那策踩到泥里。退一万步,自然有狐族那群献媚的长老肯替他操弄,不过众多天地灵材与上古传承滋养下,明年他距离突破妖将也不远了。公仪子濯心情大好,未曾发觉呼那策悄无声息一路跟着到了他的洞府。本来只是想看看公仪子濯修炼进度如何,呼那策被浓重的血腥味熏得皱紧眉头,他寄托了一缕神识偷偷跟上,见洞府内数不尽的妖族奄奄一息被挂在铁架上。他们要么根骨被抽出,要么就是精血流尽,而且其中不乏各族里熟悉面孔的青年才俊。比震惊来得更快的是怒火,呼那策几乎忍不住要冲出去与公仪子濯厮杀一场。可他清楚知道公仪子濯如今实力在他之上,若贸然出战胜负不能肯定。他隐忍不发退了出去。他回到赤鸢谷,誓要在十年以后打败公仪子濯。在赤鸢的日子,本该是平淡枯燥的……直到外界一次次传来公仪子濯突破的消息,新的天骄之名似乎已经有了归属。他像被众人遗忘般忍耐着无声岁月,甚至从炎地派人来劝他归家的频率也越来越低。原来岁月无声,也会让人发疯。在清醒里腐烂,沉默中堕落。他本不该如此。赤鸢谷以赤鸢得名。赤鸢是天道化身真武大帝身旁的一只鸟,传闻它是极尽艳丽的欲望化身,守护着一块蕴藏天地灵力的石头。谁都以为这是传闻。直到呼那策无意落进了一块古阵地,这个美丽邪恶的传说成了真,他被那块欲望的石头吸引。火焰一般的尾羽足有三丈长,华丽的翎羽尾端有千百只能照见欲望的眼睛,赤鸢的残魂立于神迹的断壁残垣之上问他:“想要一条通天的捷径吗?”呼那策浑浑噩噩抬头,满脸血污的脸上神色挣扎着远离。赤鸢的翎羽轻柔拂过他的头顶,其上千百只眼睛照见了呼那策的欲望,它缓缓道:“你本就是一代天骄,如此不过让你更快一些罢了。”“就算没有,你也能得到同样的成就。”一句一句天骄像是魔咒与枷锁,刺激得呼那策抱着头痛苦低吼,赤鸢看着挣扎拒绝的狼妖,突然长鸣一声飞至半空之中。火焰从它华丽的羽尖燃烧,绚烂灼热的火光照亮了整个阵地,它化作一面金玉珠翠镶嵌的镜子,其上的珍珠历历可数,珍奇宝石足以**任何一个有私念的人。“它足以令你得到你想要的一切,若你拒绝……”赤鸢轻柔的声音温柔到极尽残忍。“你还认为你是曾经那个天骄吗?”巨大的镜子将呼那策的神魂收进其中,整整一百八十日夜,神魂一直不断轮回地挣扎在心魔中,他一次次突破失败,一次次被质疑,直到父王再也不叹气,只关上房门不肯见他。嘲笑和落井下石不知谁来得更快,痛苦的狼妖落入万欲镜中一遍一遍体会到失败和质疑,最终崩溃得将鹿角刀刺向自己的脖颈。一股强大的力量阻止了他,呼那策被拽出万欲镜,一路被拖行到巨大的神迹之前。赤鸢擦干他身上的灰尘与血污,怜悯道:“若是没有它,看看如今的你。”“恐怕只会让曾经的你蒙羞。”“让父王再苦等百年,让师父再面对外界的质疑。”“让族民抬不起头。”“让敌人,永恒站在你之上,成就云泥。”年少的狼妖眼里最后一点泪光也变得灰暗,他像失去了神魂般一言不发,只空空睁着眼睛,再也没有任何神色。赤鸢将天晶石衔到呼那策掌心,轻声道:“好孩子。”“你会是永恒的天骄。”呼那策浑浑噩噩握住这块石头,想抬眼看一看赤鸢的模样。可原地没有赤鸢,只有他自己。作者有话说:狼哥:妖界学习标兵,勤勤恳恳的天生挂逼,偏偏命运多舛型选手狐狐:妖界摆烂大王,得过且过的混吃等死,偏偏天赋异禀型选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