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双眼睛可真漂亮,姬眠欢发愣想,漂亮得让他说不出来。往日他不是没注意过,只是现下有什么引着心脏处绵延开稀碎的电,酥酥麻麻,晕头转向。雷劫来时都无这般心如擂鼓。姬眠欢将这难得的笑一丝不落收进眼里,一面觉得稀奇,不知何时才有第二春,一面又错觉熟悉。好似已然见过呼那策垂着眼看他笑,细细想来却空白一片,没一丝踪迹。他忽的觉得左眼很热,有东西争着从眼睛里掉出来。酥麻过去后的心只剩酸胀抽搐,缓慢又不可忽略地疼痛着,像是懊悔痛恨什么。“真奇怪啊……”姬眠欢小声喃喃了一句,他蹙眉抬眼,想再多看一眼,好好探究这心绪从何而来,却被呼那策伸手蒙住了眼。他突兀想着,这双手其实也很漂亮,握得动刀,也能炼制灵丹妙药。如果不是伤疤和常年处理灵材生茧,已然是一件需要妥帖收管的珍宝。“睡吧,”呼那策手心短暂感触到些微湿热,快得像错觉,姬眠欢看不到呼那策脸上的苍白,只能听到他的声音低了下来,“待它醒了,再赶路。”‘…你还真是不要命,这么频繁放纵欲念,天晶石已然裂开一些了。’‘你把这狐狸放在身边,是等着天晶石碎裂走火入魔吗?’识海里的声音不解发问,呼那策懒得回答,只是闭上眼打坐调息。赤鸢冷哼道:‘若是你撑不到妖王境界,本尊也不介意赌一赌妖将之躯能否容纳本尊的神魂。’‘身负妖神的一根神骨,不该如此孱弱才是。’喋喋不休,比一向爱叽叽喳喳的狐狸还烦,呼那策微恼睁眼,怀里狐狸已然忘却刚刚所有的怪异情绪睡得死沉,没心没肺惯了。倒是生性敏感的麒麟感知他的火气,凑过来忍着对姬眠欢的恐惧舔了舔呼那策的手。本来还想抒发不满的赤鸢登时像被掐住嗓子一样一声不发。呼那策生出困惑,以前赤鸢少不得爱冷嘲热讽,让他别痴心妄想挣扎,认命做个容器。今日怎么这般快就消停了。小麒麟轻轻叫了一声,望着呼那策的眼睛亮晶晶的,邀功一般蹭了蹭他的腰。呼那策伸手揉揉小麒麟的脑袋,轻声道:“歇息吧,路途还远。”炎地的石柱法阵结界强悍,隐约可见狼影残魂围绕其上,利爪尖牙,赫赫凶气。麒麟性温和,本是天地间的祥瑞兽,对上这等邪肆暴虐的妖气并无不适,反而想伸出蹄子碰碰几个狼头。被呼那策手疾眼快抓住蹄子拽回来,呼那策沉声道:“若无我在旁,不要触碰这些。”残魂上的威慑不止表面凶相,内里更是祖辈世代积累的妖力,若非一狐一麒麟都靠在他身旁沾上玄狼种族的气息,恐怕不必走到这里就被逼退出去。玄宫寂静,呼那策将姬眠欢放于**后就去见凌伊山,姬眠欢听到关门声睁开眼,百无聊赖看着自己的爪子,见小麒麟哼哧支起两条短腿试图爬上床,尾巴一扫就把它推了下去。他高高在上抬着下巴,轻蔑道:“这是我的地盘儿,你这小妖怪只配待在下面,我可不像他一样好脾气。”小麒麟委屈地咩咩几声,往角落里缩去了。凌伊山将清心莲取出炼化,呼那策犹豫一番道:“师父,留一朵吧。”两朵清心莲可镇百年心境,那时禁地的清心莲又该开新,这一朵留下也无妨。凌伊山想着若是另有他用也好应急,便重新择了个宝盒将它装好递给呼那策。这盒子比之寒冰玉更为珍贵,内有千年寒冰,可存灵草三千年,是个实用的宝贝。呼那策小心收好以后才和凌伊山谈起麒麟一事,原本柔和的神态凌厉起来,凌伊山肃然道:“龙族又开始食妖之道?”妖界各族虽原形各自为兽,终归与牲畜不同。妖修以妖兽为食,无异人食牲畜,而妖修以妖修为食,无异于人食人,俱是惊世骇俗的禁忌。更何况龙族所为非一般,而是抓获妖族用以抽取根骨,生挖丹田,为求一己私念祸害妖界,更是罪不容赦。天生有三,谓之人,妖,魔,人妖魔中修道者,谓之人修,妖修,魔修。天道独厚人修,或因妖界成神者杀伐过重,雷劫比人修更苛刻,成神者远不及人族。而人妖魔三者中堕道失心者称魔,魔修已失道心,与大道无缘,扛过天劫飞升证道者寥寥。盖因修魔者为天道所弃,无能再从修炼中获取灵力,只得靠杀戮吞噬攫取他人成果,故魔修飞升必定血倾天下,以杀证道,三界得而诛之。“那麒麟,我带回来了。”呼那策坦白,他想着昆仑玉山上慕容潇叫他和凌伊山警惕姬眠欢的话,终究只是记在心里没说出口。他何曾不知道那些小把戏,只是区区魂印,催动时哪一分是真哪一分是假,甚至不用呼那策自己去分辨,丹田内的锁心阵已经替他用疼痛探明白了。他只是怕所及的冷暖都是来自那魂印,故而次次都忍下,没有动手将它抹掉。“麒麟一族自带气运,带回来倒也好。”凌伊山自然知道呼那策性子,他抬手想拍拍呼那策的肩,却被他接下来的话问得一愣。“师父,母后……真当是在诞下我三月后飞升的吗?”“怎么突然问起这个,”凌伊山垂下眼,手上整理着桌前的书案,“又是炎地谁开始传的风言风语?先后天资惊人,飞升也是注定之事,你莫怨她狠心,只是飞升之事各有天命,时辰若到,天道也留不得。”良久,呼那策轻轻嗯了一声,他退出去后,凌伊山才放松紧绷的身体,望着桌案上的大小琐事叹了口气。听完屋内那声叹息,呼那策默默无话,便往禁地走去。他幼年滴血融入这结界,自然畅通无阻。中心处只有妖王境界才可入,少时他刚化出人形就在禁地外围修炼,以期早日得到呼那樊认可。漫无目的走了几圈,呼那策一时竟然觉得,此地最熟悉的还是那一口寒潭。呼那策坐在潭边伸出手,极寒之气顺着指尖涌入经脉,冻得五脏六腑都疼了起来,他面上却放缓神色。赤鸢被寒气唤醒,它不满睁开眼道:‘若是想把本尊和你都封印起来,你尽管往下跳。’“聒噪。”呼那策不顾锁心阵的疼痛低声笑了笑,他坐下来倚着一块坚硬的石头,从乾坤戒里掏出那块留影石。不知道还剩几次机会,过往忍耐着思念珍惜得同眼珠子,数着次数舍不得多看。呼那策往里头注入妖力,留影石便启动开来,里头的身影重现眼前,对他露出笑。呼那策从头到尾仔细打量了一次呼那樊,轻声道:“父王,是这模样。”他都有些记不清了,感觉岁月已然过去太久。他抱着双膝歪头不说话,影像便也只温和看着他笑,至于神情举动和记忆里的呼那樊像不像,呼那策好像是真的记不得了。直到留影石里残留的妖力逐渐殆尽,影像开始模糊成一片,呼那策才伸手拿起那块留影石,随后毫不留情捏碎了它。“多谢师父,只是我已长大,”他拂开手上的灰,低着头站了起来,“再不必这般,造个玩具来哄我。”‘……你不是宝贝得很吗,那凤凰说的话你一点也不怀疑?’“我是骗自己骗习惯了,”呼那策动动被寒气冻僵的手指,抬手指向禁地中心,“那时先祖降罚于我,修为大跌,妖心入魔,才导致你夺舍失败。”“我装聋扮瞎,难道你也不曾看到。”看到呼那樊跪在一座坟前,泪流满面。先祖的神魂撕扯着呼那策和赤鸢,硬生生要将他们两个灵魂从一个身体里剥离开,昏乱之际是凌伊山抱紧他,拼尽全身修为和性命为他调息。奄奄一息,呼那策仍不安愧怍,他惶恐于无颜面对父王,抬眼却见呼那樊在长跪不起。他张开口想说什么,吐出一口血来。凌伊山的泪滴到他脸上:“策,不要动,师父护着你,不要怕。”滚烫的泪,灼热。是呼那策遇到姬眠欢之前,最后一次感知到暖意。再次睁眼,凌伊山安抚着他,一面柔声哄道:“师父轻些,策若是难过,就咬着师父的手。”铁链穿过琵琶骨时,呼那策一声不吭,他弯下脊背痛得脸色惨白:“师父……父王他,我……”凌伊山不自在垂下眼,又抚摸过呼那策的头轻声道:“王上去赤鸢谷了,他定能找到法子,不时就能让你出来,你就当好好休息,睡吧。”呼那策额角的汗直流,他乖顺地回应点头,看了一眼深不见底的寒潭,又回望凌伊山,尽力不那般茫然无措让凌伊山担心。寒潭幽深,其下是镇压罪人的法阵,如今成了狼族少君的容身之所。他挪动僵硬的腿,闭上眼纵身跳下去。陷入了一片冰冷的黑暗里。月色深了呼那策还没有回来,姬眠欢指尖吊着银铃逗床下的小麒麟玩,见它一次次踮起脚又栽倒的蠢样大笑出声。笑声过后,姬眠欢才后知后觉殿里空****,他皱眉刚要去寻呼那策,手里的银铃就亮了。铃铛上的狐狸吊坠闪着红光,是他当初留给狐族那一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