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壁之后的世界与外面似乎大不相同,极阴之气退却,背道相驰的极阳之气大肆蔓延。冲天的大树树冠茂盛,无数金黄的阳光从树叶与树叶之间的间隙落下来,草木茂密,呼那策有些举步维艰。土壤的表层有一层微弱的黄色光芒,小麒麟四只蹄子碰到地,触碰到那光芒,瞳孔霎时微微张大,一溜烟钻进灌木丛肚皮贴紧地面,舒服得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半天都不肯起来。直直的日光被树叶切碎落在姬眠欢脸上,他鼻翼微动,闻到深埋在土壤之下同样的血腥气,姜尧吐着蛇信子胸闷欲吐,此地的阳气与他相撞,便巴在栖潭的手腕上一动不动。呼那策将小麒麟抱起来,本想在那伤口处涂上些许药膏,却见那腿上早已敷上草药,掀开粘在上面的草药,伤口已然不见了。这等神奇的草药呼那策见过,就是栖潭常喂给小麒麟的那种。他轻轻抚摸过那愈发光润成熟的两角,弯腰将小麒麟放下。“族地的石壁只可用纯正的麒麟血开启。”小麒麟扑向前,跟在栖潭身后摇着尾巴。“这也能找到那株草?这里也太乱了。”姬眠欢化作白狐跳上呼那策肩头,一爪子偷偷伸向另一个肩头上站立着的赤鸟,被慕容潇一下子躲开,低头狠狠回敬一啄。“去往神殿的路,老朽只怕是瞎了也能爬过去。”阻挠着他们前行的枝丫如同无数双手臂,棵棵高树静默伫立,阴影宛如它们的视线,注视着来者一步步靠近神殿。深不可见的丛林和藤蔓层层遮掩,神殿四周的绿植犹如一张巨大的网,容易让人看走眼,一两岔枝干从包裹中探出,努力伸向外汲取阳光,最顶端露出一弯钩状的漆黑翼角。被那枝丫来来回回戳,姬眠欢不耐烦伸出爪子想要切断它们,被呼那策握住狐爪轻捏一下,他有点委屈地哼了一声,顺着呼那策的视线看到栖潭小心避开每一处树枝。他只趟过草地,行走之后那些杂草便立刻重新立起。神殿四周被紧紧遮盖,栖潭偏是寻到一处空隙钻了进去,呼那策低下头跟进里面,仔细一看,这神殿外头看着是一片荒芜,里面却仍旧保持着原来的模样。只是祭坛上落了厚厚的灰,台前两个蒲团颜色陈旧,从殿外被风吹进来的落叶干得很,呼那策朝着神像跪拜下去时听见了枯叶被膝盖碾碎的声音,极清脆。他抬起头,眼前巨大的神像双目微垂,祭台上的贡品干枯成皱巴巴的一团,多年来未有半分变化,眼前两个蒲团不知道过去多久无人参拜。神像就这样垂着眼,或许在等待,或许不在意。麒麟族地宛如暖春,这个时节本不该开花的乔木开出雪白的花,栖潭取下最完整的几朵乔木花,虔诚搁置于擦干净的祭台上。他跪在蒲团上,深深低下头,嘴中轻念:“麒麟族栖潭,携稚童,并麒麟族全族亡灵……多年归途无门,疏祭妖神,诚惶诚恐,不肖子民栖潭,借这麒麟血浇灌出的乔木,敬表德顺,感念妖神高德,降灵泽福。”他的额头紧贴着手背,黑发落到胸前,腿边的小麒麟安静贴在他身侧,也学着栖潭的模样把头低下来,又屈起两只前腿。抬起头颅,栖潭又深深拜下去,足足三次,连姜尧都忍着对极阳之气的不适滑落恭敬叩拜,慕容潇在栖潭起身后跪于蒲团,而姬眠欢则接过呼那策的位置,他目光直直对视上那神像,忽然觉得心上有一丝熟悉感掠过。不待他细想,身后忽然传来倒地声。“狼君!”栖潭一声惊呼。姬眠欢脸色一变,转身将晕倒的呼那策抱进怀里,感觉到呼那策此时脸色发红,浑身滚烫得吓人,不断有汗水从额头坠落。下意识用妖力调和无济于事,姬眠欢只得望向慕容潇,焦急问道:“哥哥这是怎么了?”手掌隔着衣物也能察觉到那一股灼烫的气息,热浪在呼那策体内不断翻腾,慕容潇神色镇静,蹲下来将指尖一点接近神力的洁白妖力点入呼那策眉心。原本不安颤动的呼那策慢慢平静下来,只是眉头依然紧蹙,栖潭仔细看着他,长叹一声,“妖界的命……果真藏在狼君身上。”“还有几人得知?”慕容潇眼色沉下来。“老朽也是之前胡乱推测罢了,那些传言,恐怕只剩几个快入土的老家伙知道。”栖潭道。两人的谜语姬眠欢半点不想听,他紧紧搂着呼那策,垂着的眼睛里浓稠的红快要如血色滴落,危险的气息稍稍弥漫开姜尧就察觉到不对劲,只见一根极为细的银丝竟然穿过黑空往妖神的神像扎去,连忙伸出手想拦住姬眠欢疯狂的举动。他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忘记万妖林那场教训,银丝擦过他手掌时狠狠留下深红色的伤痕,立刻把当初的疼痛唤醒,下意识叫痛。这一声叫醒了慕容潇,他掌心妖力立马缠住那银丝,两股力量在空中碰撞纠缠,拉扯彼此,互不相让。“你疯了!”慕容潇怒斥。“哥哥身上的不对,你敢说和神像无关?”姬眠欢一手搂住呼那策,一手控制着五根银丝,如玉的手指轻轻翻转,眨眼间变换出无数精巧的动作,让五根削铁如泥的银丝活过来,它们飞速移动,竟如蛛丝将整个神殿包围起来,想要困住其中的几人。小麒麟不懂姬眠欢为何周身气势突变,懵懵懂懂向他迈去,被姬眠欢抬起眼皮,用一根银丝捆住四肢吊了起来。眼见小麒麟危险,栖潭不再淡然,他花白的眉头捻起,沉声道:“狐君是怀疑老朽心不诚,有意加害于狼君?你伴在狼君身侧,自然应知晓小凤君与狼君情同手足,若狼君有事,小凤君怎会与老朽泰然处之?”他的话反倒叫姬眠欢冷笑一声,手指抓紧呼那策时用了些力,竟叫昏迷里的人轻声闷哼,姬眠欢擦干呼那策额角的汗,哑声道:“我知道,谁都不会害他。”只有他自己,才是会害死呼那策的那个人。一时间眼前天旋地转,半妖血脉受到刺激的后遗症又重新冒了出来,满目的血色不断刺激着姬眠欢的大脑,他咬破舌尖,忍住心口的暴虐和疼痛,搂着呼那策的手不断在发抖。“哥哥……对不起……我总是,总是,这样。”酸涩的眼眶里泪水溢出,打湿下眼睑落了下来,落在呼那策唇上,又落在他高挺的鼻梁。姜尧松了口气,栖潭却突然出声大喊道:“散开!”还未等姜尧回神,身子已然被栖潭拉着自动换位,包裹着神殿的魂丝就如同利箭,分出无数股猛地刺向他刚才的位置,速度之快,力道之狠,叫他额角落下一滴汗,心如擂鼓。“对不起哥哥……等等我,来给哥哥陪葬。”姬眠欢搂紧呼那策轻声道。他话音落,整个大殿瞬间被一股猩红之气笼罩,浓雾中魑魅魍魉若隐若现,隐隐有尖锐的笑和哭声,姜尧头皮发麻道:“这狐君是搞哪出?”“想必……是魂眼相撞,动魂了。”被呼那策突然晕倒刺激到,姬眠欢的魂眼和呼那策的魂眼碰撞,两颗魂眼之间的联系都缠绕着姬眠欢的神魂,那魂眼里压抑着扭转时间之前的记忆,此时记忆和神魂错乱,过去与现在交织,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慕容潇应付起现在的姬眠欢也不容易,红雾里的魇阵不断攻击着他的识海,他一面防范着无孔不入的魂术,一面要警惕如同暗器般的银丝,眼见姜尧吃力,还要分出心神助他一把。红雾中小麒麟的身影不断摇晃,栖潭不知姬眠欢何时会对其不利,只能艰难抵进浓雾中心,小麒麟感觉到他的靠近叫唤起来,一声声清脆的稚嫩呼救,叫栖潭心中欣慰的同时又担忧会触动神魂不稳定的姬眠欢,好在姬眠欢只是抱着呼那策低声细语,并未理会它。银丝紧紧勒着四肢,已然嵌入皮肉里,从边缘沁处血珠,小麒麟不自觉扭动挣脱,叫银丝勒得愈发紧,栖潭心里一痛,只想着快些救下它,匆忙几步,忽然被一根银丝缠住手脚。“麒麟的血……可治百病,是不是?”姬眠欢的话,如同让栖潭心尖颤动,他瞳孔惊恐得缩成一条竖线,顾不得脚腕犹如被割裂的疼痛往那边冲去,不断有银丝在他身上割出血痕,一道道伤疤划破皮肉,鲜血融进黑色的衣衫里看不出来。浓雾深处,姬眠欢冷眼掐住小麒麟的脖颈,拿出一把匕首,毫不留情向小麒麟刺去。“不可!”栖潭一时肝胆俱裂,声色颤抖至绝望。冷光乍现间,一道白光打入姬眠欢额间,他松开小麒麟,撑着最后一点意识抱着呼那策倒下去。四周的红雾散开,视线清朗了起来,姜尧已然气喘吁吁狼狈不已,身上不少的伤痕,慕容潇面色如常,衣袍却有几分慌乱,也并非那般气定神闲。反倒是栖潭最狼狈,身上伤痕不断,鼻梁处一道口子甚至露出白骨。小麒麟从地上翻身站起来,先凑到呼那策身边舔舐干净他脸上的汗珠,它还记得呼那策说过的话,小心翼翼又用蹄子碰触过姬眠欢,确认无事,这才奔向栖潭,望着那伤痕,黑润的眸子里竟然落下泪来,轻声叫唤着用小舌头舔过那些伤口,不消片刻就尽数消退了。“无事,不用怕了。”栖潭心底泛起柔意,不顾自己身上的伤,先将小麒麟的勒伤涂上草药。慕容潇将那抹记忆打给姬眠欢实在是无奈之举,也算以毒攻毒,繁杂的信息一时片刻接受不了,冲撞进姬眠欢的脑子一下导致晕厥,给些时日消化却能有效巩固住姬眠欢的神魂。拖着呼那策到神像身前安置,慕容潇又叫姜尧将姬眠欢拖到离呼那策远一些的位置,免得两只魂眼再次相撞,引起姬眠欢神魂的不稳。“神像里妖神的一缕力量空了,这力量应是被狼君的神骨吸去了,一旦长成,狼族实力定会更盛,就是不知是福是祸啊。”哄着小麒麟睡过去,姜尧去了神殿顶层还未回来,栖潭忽而开口叹道。“福祸相依,长老倒是看得明白。”慕容潇道。“凡是天赐的,早已在命运里收取代价,莫说堂堂妖神的一截神骨,”栖潭将在混乱中打乱的蒲团摆正,“就算是属于自己的一滴血,属于自己的一寸土,都要用性命去争。”“石壁内极阳,石壁外极阴,长老一路走来小心避开树木,又连草花都心疼怜惜,”慕容潇用手指拈起祭台上的乔木花,“可是此处一草一木。”“皆是麒麟血浇灌而出?”沉重的默然。栖潭拍尽手上的灰,重新跪在蒲团上,他双手合十在胸前,闭上眼。极阴的血,来自龙族。极阳的血,自然来自麒麟。一寸一寸的血,浇熟了碧血果,渗入泥土二三尺,哀嚎与战火卷落一树乔木花,洁白被罪恶点燃,烧红,零落成泥,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小凤君可听闻过,吞噬成神?”慕容潇道:“愿闻其详。”“北冥,千里之渊,乃是东海神君神魂安息之所,”栖潭缓缓道,“三千年前,神力再次于东海出现,你可知这三界里飞升者寥寥,众妖对神力的渴望早已突破了欲望的极限。”“就那一次,有人说,看到了妖神的旨意。”慕容潇却知那神哪里是妖神,正是被苍羽师尊所惊动的魔神,此后的事他当初未曾参与,亦不甚了解,待到惊动凤族里潜修的他时,已然是修真界为所谓的顺应天意攻打而来。“那旨意说的是,”栖潭沉声道,“妖界大难临头,应天时地运而生救妖界者,必要一千年成王,两千年成神,如此方可抵挡灭世狂潮,留下一神方,助子民成神。”慕容潇问:“那妖神的旨意是什么?叫长老如此讳莫如深。”“以杀,”栖潭一字一顿,“养杀。”“拆骨吞肉,去劣养优,吞弱并强,方可成神。”迷迷糊糊,像是大梦了一场。睁开眼时,眼前竟落下几片粉中透白的心月梅。姬眠欢愣神片刻,察觉自己竟然正坐在一棵梅树上,身旁还有一人,墨发长睫,眉眼倨傲。他忽而说不出话来,只是望着那人,小心伸出手虚虚隔着描摹那俊逸的五官。他的手指落在呼那策长睫上,而后,自己反倒被惊到一般收回手。下刻,那双眼睫微颤,睁开眼,一双金色的眸子望向了他。一颗心仿佛静止在这一刻,耳畔能听到心月梅花瓣从蒂把上脱落时的微弱动静,他看向呼那策,忽然泪水溢满了眼眶。“……咬我做什么?”这回答,和茫然的眼神,叫姬眠欢咧开嘴笑出来。呼那策看着傻笑的姬眠欢,蹙眉擦擦嘴角的水渍,这只狐狸缠着他好几日了,一直不肯放开,他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有趣,值得对方一路跟着。不过今日,他有一点惊奇。姬眠欢咬上呼那策嘴唇的时候,他感觉到了一丝温软。这本是不该发生的事情,除非此时不在现实里,是在幻境中。但更怪的,是他望见那双眼眶微红的眼睛,竟然觉得心里发酸,不自觉软下来,伸手替姬眠欢擦干眼角的泪。一朵心月梅坠落过他的指尖,忽而五指收拢,花瓣被紧紧攥在手心里。花汁浸染掌心,顺着指缝流下,又从指尖滴落。呼那策睁大眼,感觉到姬眠欢按住他的后脑勺咬了上来,更诡异的是嘴中还滑入了一个滑腻的东西。平生未见过这等奇怪的事,呼那策呆在原地,绵长的吻让他眯起眼睛,竟也不想反抗。“这是,吻,”姬眠欢松开呼那策,捧着他的脸,霜睫被泪水浸透,嘴边却带着温柔的笑,“代表着,我爱你,想要待在你身边,但是更重要的,是我想保护你。”“吻?”呼那策垂下眼,似乎在思考姬眠欢突然而来的胡言乱语。姬眠欢握紧呼那策的手腕,唇凑到呼那策耳边,轻声道:“我是觉得,如果在这里没有吻你,是糟蹋天意的事情。”在一片心月梅下,合该有一个吻。他好像很久没有见过心月梅了。自从,呼那策祭月以后。灵镜里的心月梅再也没有开过。作者有话说:后面这一段,是小狐狸的前尘旧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