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镜夜里也灯火通明,只是狐性慵懒,未开春便不愿动弹,都窝在洞府里打成堆儿的生暖,一派安安静静的。姬眠欢走进禁地到那最深处的魂池边坐下,取出狐王心将姬宿秋的神魂轻轻放到池中,洁白的灵力在雾气中缭绕缓慢注入残损的神魂,见姬宿秋神色渐渐放缓紧蹙的眉间松展开,才放下心来。他在这里坐了片刻,看着姬宿秋的神魂想得出神,春未来,夜里风料峭,吹得他忽然觉得很冷,便起身裹好衣袍随处走几步,处处觉得陌生,又处处觉得熟悉。禁地角落里那被挖掘出来的荒坟早就扎扎实实长满杂草,春来草三丈,秋来又三丈,一丈一丈掩饰干净,这处也就看上去与别处并无二般。不知是不是太过疲倦,一切钻心的恨也约莫变得淡薄,也许都要怪祭月那日倒春寒实在了得,一夜就冻杀年少,在心上结了厚厚的冰,半点情分都挤不出来了。他兜兜转转又回到魂池边上,枕着胳膊靠在池壁上,抬头望,一旁的心月梅枝头只剩残红,冰蓝枝干上孤零零挂着几片削薄的叶,瞧着可怜。他逗留过一些时辰,自觉不能再这般下去,便在魂池周围布置下一层妖皇境界的结界,又设下幻阵迷惑视线,起身出去,却在禁地口碰着个意料之外的人。“王上,别来无恙。”姬眠欢皱起眉,“你怎么在这。”“今日轮着我守魂殿,”姬子夜的眼睛转向他,“方才兴许是眼花了,竟看到舅舅的魂令动了。”“还真是劳烦你,”姬眠欢越过姬子夜就要离开,“夜里还能坚守着听长老们差遣。”“王上既愿意我称先王一声舅舅,便也是认下我这个野种生下来的血缘弟弟,”姬子夜也不顾姬眠欢的冷脸,转过头道,“做弟弟的,岂有不助着兄长的道理。”姬眠欢停下步伐回头看着姬子夜,眉眼阴沉下来,“你最好是管好你的嘴,不然死也不知道如何死的。”“王上不喜欢大长老,”姬子夜感觉得到姬眠欢出去一趟回来气息陡然提升到一个他看不出来的境界,已然同从前天壤之别,应是又有什么奇遇,只是现下也来不及嫉恨了,“我自然是听从王上的心意,和王上站在一起地不喜欢他们。”“给下头的灵石一日比一日少,除了大长老集结的几脉族民分得的资源只多不少,其他族民……灵脉的衰弱,实力不均,王上也知道,”姬子夜手里拖着一枚檀木制成的魂牌递到姬眠欢面前,“族群里王位的篡夺,往日也不是没有这样的先例。”灵镜本来灵脉丰富,若非这些年灵器失踪,本来不该衰弱到这种地步,现下狐王心归位可以引落妖月的灵气,灵脉得到补给,族民自然也就不会再像从前一样修炼缓慢。只是这灵石的分配和灵脉的掌控几乎是被大长老一群人握死了,看来苛待的不仅是那些没有投靠靠山的普通族民,就连姬子夜手下的亲信也有遭殃的。不然姬子夜不至于这么多年过了,才忍不过要叛出长老会。“你倒是懂得如何投心,”姬眠欢接过那魂牌收好,瞥眼问道,“做好了替代的?”“以假乱真,保证他们是看不出来的,再说,”姬子夜笑笑,倒也没虚情假意,“王上面前不给点自己的把柄,恐怕是难得信的。”这魂令一给便是一道背叛的证据,若是姬子夜敢有一点不对,便是两头不讨好,要同时被姬眠欢和长老会清算,这险中求的劲儿,也实在被长老会逼得受不了了。“你就这么信我?”姬眠欢似笑非笑看着他。姬眠欢原本没有打算管狐族的死活,就算苍羽把狐族全部抓起来祭天梯,他也不会动一根手指头,不过现下他打定主意要复活姬宿秋,便要给舅舅留下一个完好的狐族,自己这一去,狐族的王位也只得给姬子夜来坐。若是被长老会那群老东西偷去了,他就算死了也被恶心得从地府爬出来。“自然如此,”姬子夜拱手弯腰行一礼,“毕竟是血脉相连,好过窝里斗,两败俱伤得被外人偷去。”“你倒是很会抓机会,”姬眠欢这话里听不出讽刺还是赞扬,只一点头,将一枚铃铛交给姬子夜,“里头的东西够你啃一阵子了,最好不要让我失望,不然,我会帮你的手下换个头领。”姬子夜压下心下的激动接过那铃铛,知晓这是一枚炼化过的魂器,妖族里的等级外头看着不森严,可是里头却是天差地别的,他的母亲虽然是姬宿秋同父异母的妹妹,也就因为这异母不过是一只杂毛狐狸,将姬宿秋的母后——也就是往上两代的狐君的君后气出病来,心病缠身,就此一命呜呼。那前代狐君一时的错误,断送两位佳人,杂毛狐狸生下一个女孩正是姬子夜的生母,顶着公主的名号,却嫁给一只瘸腿的老狐狸,婚后也不被待见,一时想不开投湖去,那老狐狸害怕被姬宿秋追责,也就逃离灵镜流浪。无父无母,母亲还被称为野种,他被留下也是很讨人白眼的,自小被野种的儿子也是野种这般叫,就连姬宿秋也因为母亲的去世对他怨屋及乌,给到他手里的资源,全靠着被大长老当与姬眠欢抵抗的挡箭牌来换。“……我有时候,真恨不得杀了你,”姬子夜捏紧那铃铛,声音漂浮在黑沉的夜色里,“不过到头来,恨来恨去,偶尔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你有什么错,我有什么错。”一缕暗红的妖力从姬眠欢指尖流出扎进了姬子夜心口,凝结成一个滚烫的印记,姬子夜摸上胸口,感觉到那印记生出无数的细丝缠绕住心脏,每一下跳动都有着明显的牵扯感。姬眠欢指尖的暗红消散开,“好自为之。”“恭送王上。”姬子夜深深吸了一口,朝着姬眠欢离开的方向行礼。人间,正是雪去春来。姬眠欢踏入旧山中,一径到那古阵地,一望四周皆如常态,取出柳青的魂令将妖力注入其中,一抹青烟从那令牌里悄悄然冒出来,凝结成个青年的模样,他容貌清秀,天生眉眼温和,一身沧海派弟子服,身姿如松。沉静的石壁忽而有了波动,山石颤动,岩石抖动剥落,露出里头金色的灵体,灵体上的金光已然消退不少了,昏暗淡黄,忽闪忽闪,像是快要熄灭了。“我把他带来了。”本是要换取魔神的神力激活真知镜,搞明白里头的幻境是怎么一回事,此去麒麟族地后记忆回归,也就不需要这些东西了。真知镜只以真作假,幻境里他自愿被困锁在赤鸢谷,呼那策以神魂祭月,也都是前尘旧梦,真也真,假也假。昏暗的神灵目光浑浊,两只眼珠黯淡着转动过来,那一方残魂的模样映入眼里,他沉默了许久,神色闪过短暂的困惑不解,缓慢伸出一只手来想要试探一番。这抹残魂离了主魂没有灵智,只保持着主人生前的壳子,任由展昭抚摸着长发,双眼温润无神。“……师兄。”兆昭轻声唤了一句,柳青的残魂下意识抬起眼睛看着他,却没有回应。“师兄,你说一句话好不好…”兆昭说。残魂还是不动,只是微笑着看他。金色的魂力从兆昭身上涌动,随后飞向残魂,原本昏暗的神魂越发孱弱,光亮黯淡到快要看不见,柳青的透明残魂却一点点厚实起来,眼中隐约有了神采。“昭……”残魂终于张开唇瓣吐出一个字,只是也就到此为止了。兆昭疲倦的神情激动起来,一面将身上的魂力注入残魂体内,一面温声道:“师兄,我是兆昭啊。”“你疯了?你本来就是强弩之末,这样折腾就是找死。”姬眠欢看不下去兆昭这行为,抬手想阻止两者之间的魂力输送。“我只是给他我的魂力,至于魔神剩下的神力,我都给你。”兆昭不顾姬眠欢的阻拦,强硬将魂力输送过去。姬眠欢冷冷看着他道:“你做这些又有什么用?这只是一抹残魂,主魂恐怕早就投胎转世多少回,不知结了多少尘缘,而你早就被一碗碗孟婆汤洗得干干净净,哪怕就此死了,又有谁为你所谓的情掉几滴眼泪?”“我不为谁的几滴眼泪,”兆昭看了姬眠欢一眼,他抬手将魔神的神力传给姬眠欢,回望过那对着他温柔笑着的残魂,心里涌动出浓浓的怀念,低声道,“只是为了自己。”“为了我的心。”姬眠欢抿着唇不再说话,只淡漠看着这一切。兆昭的魂魄开始涣散,渐渐不再动作,仍然维持望着柳青残魂的姿势,身上因为神力的殆尽金光不再,又因魂力的散失灵智不存,变成如残魂一般的木讷。“昭…昭,”最后一点魂力也注入柳青的残魂,才好似片刻恢复过神智,目光里露出几分困惑,嘴里一遍遍念着,“兆昭,昭昭……”却不知为何而念。要听的那人也已然听不懂他口里说的是什么,整个魂魄碎成细小的星子,弥散在山野月色间。“走吧。”姬眠欢站在原地看着兆昭的魂魄消散干净,才将柳青的残魂用魂丝牵着收拢。这主魂缺了一抹投胎转世时必定是灵智不全,生下来就是个痴儿,他送佛送到西,把这抹残魂送归到柳青转世那里。残魂跟在他身后,转头回望过已然空无一物的古阵地,竟眉头微蹙,回过头继续赶路,又仿若听到一声呼唤在耳边。——师兄。只是待他疑心回过头,此地只剩山石野风。造化弄人,缘分阴错阳差。玄宫的空地之前,呼那策手执长剑修习剑诀,长剑破空气势凌然,四周空气都顺着妖力波动,他忽而收住剑,腰骨挺直,眉目寒霜望向一旁黑暗处。“出来。”那处便传来拖拖拉拉的脚步声,慢慢走进光亮处,却是已然更名为拓跋斩雪的狼十六扭捏着挠头走来。“鬼鬼祟祟,化形后便得意,夜里偷摸溜出来了吗?”呼那策收剑入鞘,脸色缓和下来。“我不是,就是想见王上得很。”拓跋斩雪凑过来,他化形的日子不算太长,还保留着些许幼崽的习性,便想扑进呼那策怀里,被提溜着后颈皮时颇为委屈不解。呼那策暗暗隐住笑,补偿般揉揉他脑袋,“问问你哥哥如何做个将军,也问问你哥哥,什么是化作人后不该做的。”就怕炎地里的后辈都和他一样什么也不懂,被人骗个一干二净。“哥哥最近奇奇怪怪的,”一提起拓拔燕玉,拓跋斩雪面色便略微气恼,“说要给我带的烈加花也不给我带,什么都忘了!脑子也变得笨笨的,好像不认识路一样!还要我带着他到处走。”呼那策蹙起眉,心下生出不好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