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望无际。北冥之水深而黑,偶尔打起的浪尖也黑如浓墨,连天上斜挂着的雨幕都黑沉沉的,不停抖动,搅动着黑海咆哮,凌在北冥上空百丈俯视,更觉如临深渊。传闻北冥倾斜前碧浪连天,白波滚地,是一片开朗明亮之景,不若如今死气沉沉,一股颓靡之态。从炎地到北冥,日夜兼程也足足走了五日,呼那策是初次踏入这方水域,于空海上寻一孤岛说来似乎不难,可从未有人知晓北冥有多宽多大,漫无目的寻找不说得要多少年。幸而他转醒之时身侧放着一枚猩红的铃铛,能够在茫茫大海上指引着方向,仅一日就寻到长生岛,他收起铃铛落脚于岛上,暂且修养恢复妖力,若非妖力浑厚,妖核极为坚韧,恐怕早就耗尽力量落入北溟海中,沦落为鲲鲸口食。这岛屿极小,只一间偏殿大,轻松可将一切收入眼底,岛上除去一些没过脚踝的杂草再无他物,呼那策盘腿坐下吸纳妖力填充妖核,设下一结界后便凝神聚心打坐。玄天九尾狐所说长生岛是世人皆求的地方,踏入此处,呼那策一开始还极为小心,后却未觉得有何诡异之处,便放松些心弦,只是始终记得玄天九尾狐的警告: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屏气凝神间,呼那策感觉到一阵轻微的动静,他遽然睁开眼,双手十指紧扣,食指伸出相接,调动妖力的同时又将中指覆于食指之上。他金眸里显出一圈深色的咒文,金光顺着手指的动作结成一个繁复的印记,光芒霸道**平开来,眼前的一切竟开始松动,天空像坍塌一样往下坠着碎片,北冥裂开一道缝,脚下的岛屿震动,不断升高拔出海面,又霍然从中间断裂开。地面晃动得岛屿上的沙石簌簌坠落,滚入看不见底的北冥,呼那策勉强稳住身形,他想要立刻运起妖力凌空,却感觉自己半分妖力都使不出来,一时心下惊愕,只好动用起魂力,可魂力无形不能支撑起他的身子,电光石火间裂缝扩大,呼那策脚下一空同碎石一起往下坠。耳畔一声长鸣,呼那策只觉得双肩一紧,被两只利爪拖着远离崩塌的岛屿腾于空中,他侧眸,见一只赤红的凤凰拍打着翅膀,垂头看着他。“潇?你怎么在这里来了。”呼那策惊而出口。慕容潇将呼那策放置到背上,凤凰的翎羽舒展开,在漆黑的北冥上空盘旋,如一串绚烂的花火,点亮天地间的阴沉。“我带你回去。”慕容潇道。“不可,我要现下先要去……”呼那策张开口,神色忽的怔愣住,最后几个字竟忘了。“回家吧,伯父和凌长老等你许久了,你还在怨他们吗?”“不,我,我没有,”呼那策茫然撑起身子,他目光望向黑浪翻涌的水面,“我不怨父王,不怨师父,我来这里是为了……”为了什么?他嘴唇动了动,那几个字在脑子里似乎呼之欲出,只是到嘴边就像被下了禁制,说不出口,偏偏脑子也想不起来。“策,跟我回去吧,”赤色凤凰回过头,轻声道,“别让伯父担心,他想你。”“父王……”呼那策眸中挣扎之色渐渐抹平,他蹙起的眉头松开,俯下身子,胳膊环住凤凰的脖颈,“我们,回去…”“不对,不,”他猛地一颤,焦急问道,“回哪里?回去,去哪?”“回忘忧啊,你忘了,”凤凰的翅膀用力挥扇几次,艳丽的翎羽上燃着火焰,“伯父和伯母都在忘忧等你,他们从神界回来接你,届时你就可以和我一起去神界了。”“你不是一直想见他们吗?从前,不也说好和我一起飞升吗?”慕容潇的声音轻柔,像一层面纱蒙住了呼那策的心,他脑中愈来愈糊涂,如是一团散乱无规则的云,而后逐渐凝实,勾勒出清晰的轮廓和方向。“是…我是想,想见他们,想飞升。”他修炼多年,不就是为了成神,能与父王母后重逢吗?“可是,不对,”呼那策猛地收紧手,他抓住手掌下的羽毛,眸中挣扎起来,“我还没有……没有,我要,炎地,燕玉…而且,我还不能飞升,还不够。”“能的,”慕容潇温柔道,“只要到了忘忧,什么都可以,不用再日复一日修炼,也不必管那些繁杂的事情,不必守着谁,也不必为谁而战。”“那些都是假的,是不需要的,想要捆住你,束缚你的东西。”“丢掉吧。”“你看,前面就是忘忧了。”凤凰仰起脑袋,修长的喙指向远方在海平线上凸起的一个光点,他飞行的速度极快,几个呼吸那光点就近了,隐隐约约看得见许多人影在晃动。呼那策望过去,看清呼那樊站立在那光点之中,冲他招手,正敞开怀抱,似乎在等待一场相隔百年落了无数遗憾的相拥。他抬起手指融入光里,还未触碰就感觉到一阵暖意。一切挣扎和茫然都融化在光和暖里,他眼里一时只看得到那光点里众人等待他的模样,心像是有了归依,神魂的惴惴不安就此褪去。他想留下来,如果有人需要他的话。凤凰盘旋于那光点周围,俯下身子悬停于半空。“来吧。”呼那策望着呼那樊,并未立刻起身,只是身子倾斜过去一些,敛住眉眼小心道:“父王……”宽厚的手掌向他伸过来,一如多年前,父子情并未撕裂出一道缝合不了的伤。他一条腿跨向呼那樊那一边,慢慢伸手想握住那只手,指尖快要相接时,呼那策已然隔着距离感受到那手心里的温度,他目光盯着那手掌,手不自觉伸过去,可要握到时那手掌又突然往后缩去,呼那策心里一急,就想跳下去抓紧呼那樊。他还未跳下凤凰,右眼就猛地传来一阵钻心的疼,心脏好像被死死捏紧。呼那策仰起脖子大口喘息几声,只感觉右眼处如同火在灼烧,无数细丝牵动着他的神魂,一时记忆动**,魂魄振鸣,把眼前的一切都撕碎了,他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抱紧脑袋忍不住低吼。九天的雷,轰鸣,天梯,神魂的碎片,满目的血。一幕幕在他眼前闪过。“……不对,不对,父王明明。”绝望,崩溃,懊悔,尘埃落定后的空寂。一颗泪顺着右眼滴落,眼眶的灼烧感因为湿润短暂缓和。“已经,不在了。”他突的抬起头,望着逐渐淡去的呼那樊心口处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痛,嘴唇都打着颤:“分明已经在九天处,魂飞魄散了。”神授长生岛,却予人无妄。岛屿四面,往后十里是忘忧,可何处是后,何处是前?辗转周身,跳不出痴嗔爱恨,于是处处是无妄。藏于呼那策胸前的铃铛悄然粉碎,化作细小的魂力钻进他的右眼。他感觉到眼里有一缕残魂的牵连。“你倒是能抵抗住心底的**,不愧是玄狼的后代。”玄天九尾狐笑道。视线堕入冰冷的黑暗,窒息之感萦绕在喉腔和肺腑,墨发缠绕在水中,他竟是早已坠落北冥中。呼那策拼命挣扎着往上游动,他冒出水面,大口呼吸着空气,胸腔里的心跳得快要炸开,眼前却没有方才停息的长生岛,他还望着那光点的方向,直到眼睛都望得发酸,才闭上眼平息好紊乱的呼吸,深深呼出一口气。“世上无长生,长生即无妄,跳出无妄,即是忘忧。”“多谢天狐君出手相助。”“举手之劳罢了,你倒是好悟性,这长生无妄本来就俱是一体,你既然要取忘忧水,也就尽快,这忘忧海日落便消失。”玄天九尾狐道。呼那策拿出准备好的琉璃瓶只取了一滴忘忧水,玄天九尾狐见状,笑道:“怎么,你不为自己取一杯忘忧吗?”“来忘忧有八千里,”呼那策并未即刻回答,只是将那琉璃瓶收好,才开口,“起初,我是真的想要一杯忘忧,亦或直接跳进去,忘尽烦忧。”“可每走一步,每多想一刻,好像脚步就越重,乃至现在我身处忘忧,却再无心忘忧。”“方才无妄里,叫我丢下所有的忧,可我细细想来,尽是那些忧叫我留下来,不若,就又会如从前那般。”这话里似乎意有所指,玄天九尾狐惊愕道:“你记起了?”“未曾窥见全貌,”呼那策垂眸拂过右眼,“只是方才,看见了放下所有忧的自己。”万事无可忧,也便失去了自身的意义,他神倦心疲,既无人需要,亦还清所有,也就不愿,也不必留下了。“后生,”玄天九尾狐忽而开口,“你若想记起全部,我能帮你。”她赐给姬眠欢的两颗魂眼是她最强大的两魂,凤族逆转乾坤时间回溯前就沉睡在二人眼里,靠着魂术躲过回溯,保留着那一段前尘,她觉得,那些月寒日暖,煎熬寿命来寻找呼那策神魂的日子,若是无人知晓就要封存,一如她与玄狼,实在是太令人惋惜。“我现下知晓的不多,”呼那策手抚上心口的位置,仍能感觉到那朵艳丽的情蛊在簌簌生花,“却能猜到有人为我做了很多。”“若是这些都被我忘了,怕那狐狸要在赤鸢谷偷偷哭了。”春寒寂寂,疑冬未了,枝头碧雨潇潇,却是风疾新绿冒。爱的恨的,哭的笑的,一时不知哪个要在心头绕。“你……还来这里做什么?”姬眠欢垂下眼不去看呼那策,身后被锁链捆住的手轻微发抖。“你回来了。”慕容潇心下一喜,连忙走上前。忘忧险恶,他从前也不曾去过,只怕呼那策一去又是一身伤。“我来得匆忙,还没来得及去炎地,你将这个交给师父,”呼那策将那一滴忘忧水交给慕容潇,擦肩而过时轻声道,“然后你在炎地等着,等我找你算账。”慕容潇浑身一僵,他想开口问呼那策是否记起了什么,却见自己已然握着琉璃瓶被金色的妖力传出赤鸢谷,只得叹息一声往炎地赶去。赤鸢谷内,残柱狼藉,锁链捆住的妖低垂着头,身上可见点点血痕。赤鸢谷每日都有雷劫,就是为惩罚当初贪吃龙族的赤鸢,又凶兽流窜,早已成了流放罪人的地点,不过就算如此,此地也极少有人来过了。呼那策走近姬眠欢,单膝跪在他身边,瞧着那一根根漆黑的锁链,化出鹿角刀抬手就要斩断。“你做什么!”姬眠欢察觉他的意图,骤然拔高声音,“放开,我如今被关押在这,狼君不该高兴才是,这又是做什么!”呼那策暂且放下手中的鹿角刀,捏住姬眠欢的下颌,那双金眸里还像他们分别时那样漠然,却蓦地仰头凑近咬住姬眠欢的唇,“安静一点,别吵。”他手掌拍了拍姬眠欢的脸颊,在姬眠欢愣神时利落斩断了缠绕的锁链,沉闷的玄铁坠落声里,呼那策一把抱起姬眠欢,才发觉那衣衫上的血迹都藏在姬眠欢身后,他眼眸一暗,冷声道:“你若是想要我死,就去祭魂养赤鸢。”“……哥哥去过忘忧了,”姬眠欢周身僵硬起来,他脑子里一片混乱,不知道呼那策为何会得知这个消息,只是试图移开话题,“如今还记得我?”姬眠欢感觉到搂在他腰间的手收紧,微哑的声音迟迟落下。“行八千里才至忘忧海,我只迈一步就作罢,思来想去,还是舍不得忘你。”怀里的狐狸好似被堵住了嘴,一点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埋在呼那策胸口微微发抖,压抑的抽噎声钻进呼那策心里,一片一片割下心头肉一样疼。“哥哥……为什么会想起来,不应该,不应该的,哥哥想起来,就什么也不想要,就要走了。”姬眠欢抓紧呼那策的肩膀,崩溃得眼泪不停掉落,很快就润湿了染尘的衣襟。“我再说一次,”呼那策无奈地蹙起眉,他盯紧双眼红透的姬眠欢,心下一软,却还是冷硬道,“你想要我死,就去祭魂。”“你肯信神信命,为何不肯信我会成神,能决定自己的命。”“可是,可是哥哥,没了,从前那样,走掉了,”姬眠欢抬着湿红的眼,压着心下的恐慌,断断续续道,“知道了,就要走了,我想骗哥哥,是因为如果哥哥不知道那些,哥哥会选择留下的……如果不知道天梯,不知道伯父已经……”赤鸢谷的天阴下来,几道雷光闪过,却是要来雷劫了,呼那策抱着姬眠欢先走进残破的神殿内,将衣袍脱下来盖在他身上,才好好地把他抱进怀里,无论外头的雷劫如何凶悍,都不会闯入神殿内,这也是他那些年在赤鸢谷闯**探索出来的秘密。“你知道我为什么选择祭月吗?”呼那策问。姬眠欢脸色一下变得惨白,他记起那些血色的过去,痛得眼前发黑,太阳穴发紧得一突一突地跳动,呼那策察觉他的不安,将他搂得更紧,手轻拍着安抚,一面淡淡道:“你不知道。”“那五百年,我不是一点也没有察觉,一点一点清醒地看着你,不断寻找那些碎片。”“你也不知道,我想要离开,是因为我觉得我已然没必要留下,我护住炎地,完成他们给我的寄托,没有人需要我,所以离开了。”“你更不知道,如果你当初开口,说你想要我,需要我。”“我就会为你留下。”他低下头,轻轻用唇碰了碰姬眠欢的唇,心口的酸涩翻涌,“我知道你爱我,想要代替我,可是这样不行。”“我怕哥哥难过……也怕哥哥受伤,我太蠢,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姬眠欢靠在他肩头,感受到呼那策用妖力在修复他身上雷劫留下的伤,眼眶又是一酸。“我知道,”呼那策伸手摩挲过姬眠欢的脸颊,他的指腹有常年握刀拿剑生出的薄茧,摩擦着脸颊时带来让人安心的暖意,“我也一样。”他眼睛顺下来,姬眠欢忍着心头的挣扎抬头,望进一片坚定的柔光。“我不怕身上的疼,只是对于你,有期待就会害怕,会流泪,一想到你就变得软弱,担心你受伤,担心你掉眼泪,做什么都磕磕绊绊犹豫起来,所以你选这一个懦弱的笨办法,我不怪你。”“可是你不该这样,这对我,对你,都不公平。”“分明我爱着你,你也爱着我,为什么不能结束没必要的分离和痛苦,我虽然不常这样多话,但也知道有些事与你需要好好说,认真说。”耳畔的风声,雷声,雨声,声声凋落。错过的,遗憾的,偿还的,前尘旧梦纷至沓来。姬眠欢抱紧呼那策的脖颈,他像是被刀片割过喉咙,每说一句话都觉得疼,眼角泪不停落。挣扎的,煎熬的,此刻都不想再计较。“我想哥哥,想了很久。”他口里终究还是松动下来,眼睛里的泪落到呼那策唇上。“想哥哥的眼睛,手,嘴唇,想哥哥再看一看我,抱一抱我,亲一亲我。”“我以前只觉得狐狸耐不住寂寞,那五百年才知道,原来没了哥哥,我才头次尝到寂寞。”“我只是想骗自己说那些都是昨天,可是不行。”“只能认了。”如果呼那策愿意,一起死又何妨。谁让呼那策一向如此,前尘旧梦,此间山月,从来真心换真心。叫谁能狠心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