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往后,家族里隔三差五就会有人过世,今天是表哥肺痨,明天是表姐腹疼不治。我的一年时光就在“呜呜啦啦”的唢呐声声中度过。每次我去吃丧宴,都会被安排在最角落的一张桌子上,同桌的都是些不认识的人。大家都拿异样的眼光看我,好像我是个名副其实的灾星。有天深夜,我睡得迷迷糊糊间,忽然听到堂叔跟母亲在侧屋里说话。“要不然,咱们把小武子送到大旗山后面的喇嘛寺里去吧,我跟寺里的堪布有些交情,送给他一袋子青稞面,让他把小武子收下当个徒弟。”“可是喇嘛寺里不是不收汉民吗?”“这有啥关系?不是有我在吗?凡事都有我顶着,你操啥心呢?我悄悄给堪布说一声,让他给照应着点,再说小武子长的也黑,谁还能看出个名堂来?”“行吗?”“有啥不行的?我明儿个赶早骑马过去,后晌就回来给你报信。”“可武子是块念经的料吗?”“是桩子,就得杵!会不会念经的还能从娘胎里就看出来?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就知道了。”“可我听说寺里很苦的。”“男娃娃,苦点怕啥?咱们村里的汉子们哪个不是杵过来的?”“可你看他……”母亲欲言又止。“那他还能干什么?留在家里白吃饭?实话告诉你,这小子身上的魔还没除干净呢,留在家里只是个祸害。咋地?你也想被他克死啊?你看到没有,先是大哥走了,再是大和婶儿,接下来就会是你,再往后保不准就是我。这小子梦到过白毛狼,可是个大煞星,心软不得!”母亲听罢陷入了沉默。“就这么定了,我早上去,后晌回来。后天就把他送走,到时候我搬过来住也方便多了,不是吗?”母亲又好久没有吭声。“尽管把心放到大校场里,寺里有大神仙,说不准还能帮着小武子镇邪呢,你怕啥?他留在寺里比留在家里安全,不然哪天他犯起浑来,闹不死你,你忘了西寨子的老六的下场了吗?”母亲照旧一言不发。“你的手咋了?过来给我看看,你看你这手,都肿成啥样了,来,我给你揉揉。”“哎哟,你轻着点,小点声。”“怕啥?不都是一家人吗?”之后,我迷迷糊糊中听到了一些悉悉索索的动静和呻吟声,我猜想堂叔在给母亲揉手呢,可他为什么揉这么大劲?我心里竟产生了一股厌恶,说不出来的厌恶。第二天早上,母亲想跟我说点什么,我只顾低头穿衣服,之后早饭也没吃就出去了。中午回来,母亲问我:“武子,你想不想去念经?”“念啥经?”“去喇嘛寺里学喇嘛们念经啊,你不知道吗?念经的人都懂礼,各个仁慈善和,你该去学学,好静静心。”“你不是光想让我去学念经吧?”“你说你这话说的,不让你去念经还能图个啥?”我开始一言不发了。“你想去吗?”“……”“这孩子,问你话呢?”母亲抬高了语调。我还是一句话都不说。“你都是半大小子了,得找点事儿做。”我仍然一句话都不说,桌上的饭菜我也一口都不吃。“你这是咋了?说话啊?咋了?是不是跟人打架了?”烦死了,她问的废话可真多,吵死我了。我气急,干脆甩上门走出去,直奔村口的猎人神庙,想去那里清静清静。猎人神庙的大门是拿大锁子锁着的,只有爷爷和几位老汉有钥匙,除非祭拜的日子,平日里不开门,根本进不去。而且爷爷立下约法,女人和孩子不准进,这么一来猎人神庙就更冷清了。可我偏就不信这个邪,为什么孩子不让进?凭什么都是大人说了算?于是我偷偷爬墙而上,猫着腰从屋顶的一处漏雨的豁口里溜了进去,顺着柱子爬到猎人神的供桌底下盘腿端坐,一个人在黑森森的古庙里生着闷气。这破庙很一般嘛,有什么可值得敬畏的?我吐了一口痰,又想到了母亲的话。母亲为什么总是要问我?她自己难道没有半点主意吗?什么都要问我!当初爷爷把我绑起来的时候,我喊的撕心裂肺,村里人都听到了,唯独她没有听到,难道她耳朵聋了吗?她当时怎么不来救我?她就任凭土狼的血滴到我的眼睛里,就是不闻不问。她这么恨我?还是这么胆小?她怕谁呢?怕爷爷吗?可爷爷不是已经死了吗?她还怕谁?怕堂叔吗?该死的,她怎么可以跟堂叔在一起呢?还把手给他摸,不知道害臊。她难道不怕爸爸的鬼魂回来找她算账吗?哼!母亲肯定是不疼我了,她怕我身上的诅咒也应到她的身上,她害怕了。该死的,我怎么可能会害她呢?我可是她唯一的儿子啊!可她竟还要把我送去当喇嘛,她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有没有把我当儿子看?别的孩子都被送去乡里念书了,可我为什么要去当喇嘛?我就活该天天坐在寺庙里烧香拜佛吗?你们怎么不去?我越想越气。妈的,你们不是想让我去当喇嘛吗?你们不是想让我去念经吗?好,就随你们的愿,我现在就念经,不回家了,你们休想再找到我。我这么想着,于是爬出供桌,把猎人神庙的门从里面用一根轿杆顶上了,然后骑到猎人神的脖子上,嘴里念叨着猎人咒。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反正就是念。你们不是想让我去念经吗?我现在就念给你们听!“撒妥迷也,撒妥迷也!嗷加撒妥迷也!”我扇着嘴皮子学爷爷的口吻念着猎人咒,可总觉得这个猎人咒不好听,咒语应该不算是经吧,喇嘛们可不念这个。那念什么好呢?对了,就念六字真言吧,喇嘛们都这么念。你们不是想让我当喇嘛吗?好,我就念一回喇嘛的经给你们听。“嗡玛尼呗嘪哄!嗡玛尼呗嘪哄!”我摇头晃脑地念着六字真言,觉得很好玩,一直念,反复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