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英国后没多久,陆追便认识了一群不着四六的留学生朋友。他从前在国内的时候,即便没怎么在学业上用心,但也从未在这方面让谭女士失望过。天生聪慧的孩子,往往儿童时代的初期,就知晓了“自由”的底线,因此他们常常能巧妙又权宜地争取到自己的最大“自由”。但到了英国后,没了严苛的监督者,这些关于他过去生活里的条条框框,他再也懒得维系了。这群留学生最不缺的就是时间。一周里,他们二四六做Bar Crawl,一三五开Home Party,浮躁的年轻人们,在每个辗转难眠的夜晚出门,找点乐子,喝喝酒,打打桌球,醒来后又是新的一天。那几年,其实他跟家里人也闹得挺僵的。首先,出国这件事儿他就不愿意,他本来是想在国内学历史的。即便后来学校里出了那么大的事儿,他也并不觉得这事儿会对他的未来计划、对他的人生有什么实质性的影响。然而这件所谓的“丑闻”,他的父母却比他自己在意多了,同事的眼光、熟人的询问、周遭的偏见……这些无形的伤害,对于两个大半生备受尊敬的知识分子来说,是难以承受的。最终,在父母强烈的意愿下,他只能做出妥协,看上去像一个临阵逃兵一样,难看极了。也许,他就是个“逃兵”,只不过他逃避的是父母的眼神罢了。后来陆追回国后,他爸妈以非常强硬的态度,让他尽快地找份“体面”工作,并且谈一个正经女朋友。陆追觉得挺不可思议,怎么他出国了几年,回来后爸妈像忘了当初那事儿似的,连带着他的性取向也忘了。其实他心里清楚,爸妈怎么可能忘掉,他们只是依旧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陆教授三番五次地安排他去相亲,见这个见那个的,他对外还总跟亲戚同事说,自家儿子条件很好,如果有合适的适龄未婚女青年,一定要介绍给他。陆追没想到,回国的第一年竟是那样难熬,他实在是不堪其扰,积压多年的矛盾很快激化。在一次激烈的争执之后,他打电话给了一起归国的留学生朋友,那朋友家里是经营酒吧的,陆追请他帮自己找了个店面,随后非常简单粗暴地把“云顶”开起来了。等陆教授和谭女士知道消息,都是半个月以后了,还是从亲戚朋友的口中得知的,气得之后两年都没让他回家。说实话,那段时间的陆追也不乐意回。当时得知消息后的谭女士,立即给陆追打了一个电话,电话一通,她劈头盖脸地问道:“你出了一次柜,就要事事如此离经叛道吗?”这都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当初开“云顶”的时候,身边有太多人认为他意气用事,但熟悉陆追的朋友都知道,他做任何事都是深思熟虑过的,几乎没有“意气用事”的时候。开一个不错的酒吧,是他留学那几年时产生的想法。和爸妈的矛盾,也只是这个计划的驱动力而已。而这么多年下来,他将“云顶”平稳地经营了下来,在行业内也有了不小的名气。年轻人都爱去,安全有保障,气氛好,能玩得尽兴。倘若不带偏见地去看待这件事,他这些年其实事业做得不错了,赚了不少钱,积攒了不少人脉。他放手一搏后的一切体验和感悟,要比那些疲于奔命一生的人更丰富。但,和酒色财气相关的行当,自然也不是那么好做的。其中的渠渠道道太多了,只顾闷头往前扑当然远远不够,更重要的是,要有敏锐于常人的观察力,和与人打交道的圆融:如何在同行业竞争中维持稳定,怎样避免流失老客户,怎么做才能不招致祸患……说明白一点,除了要有一点做生意的小天赋外,更重要的是要做到世事洞明、人情练达。这些年来,因他稍有了点成就,耳边自然也听过不少甘言好辞,但他并不觉得自己就算作“成功者”了。因为光鲜始终只是表面,人人都有各自不同的战场。他的战场,或许就是和家庭的“拉锯战”了。得知陆追开酒吧的消息后,他的父母愤怒失望至极,一年两年避而不见他。但做父母的,不可能永远都不见自己的儿子,时间长了,陆教授和谭女士也逐渐由最开始的失望和愤怒,变得平静了起来。谭女士甚至开始觉得,这个消息,比起当时德育主任给她打电话时说的内容,要令她好接受得多。只是这两桩事情叠加在一起,于她而言,是成倍的忧心。在第二年的春节,陆追提前跟他们打了电话,说自己和朋友去外地旅游了。但在除夕夜里,谭女士站在窗前看烟花的时候,不经意间看了眼对面楼下,看到一个极像他儿子的黑色身影。他在楼下台阶上坐了片刻,然后离开了。那一刻谭女士的心变得出奇的软,她只觉得,楼下是她心爱的孩子,不应该在这样一个热闹的阖家团圆之夜,给父母打了一通不回家的电话后,又孤单一人坐在楼下。既往的指责和怨怼,好似都于心中消散了。说到底,她的孩子有什么错呢?第二天,谭女士就主动给儿子打了电话,也是两年来的第一次,问他要不要回家吃顿饭。父母与儿女之间,多的是这种无可奈何的妥协。有些事情可以妥协,比如今天穿什么衣服、吃什么饭菜;有些却无法妥协,比如这个人究竟是什么样的,而他要往何处去。性取向,就是一辈子也无法妥协的事,它是一个之所以作为自己的组成部分。否定了它,这个人又将如何自处。人生短短几十年,除了这一生,没有别的生命。如果不想让他人在某些事上对自己报以不切实际的期待,那么最需要做的不是去说服他们,而是想方设法让他们放弃自己。这是他从实践中得到的血淋淋的经验,也难怪祁阳说他心狠。开酒吧的第三年,想要了解一些调酒技艺的他,在日本居住了一段时间,出入过各地的出名或不出名的居酒屋。日本的居酒屋,和他在英国去过的酒吧大不一样。墙壁上没有二战时期遗留下的口红、烟灰和蜡的印迹,而是遍布着华美的花梨木樟子门、纸灯笼吊灯和浮世绘壁画。在东京一家名叫Shirubee的居酒屋里,他结识了一位手艺精妙的纹身师傅,名叫青山戴平。他们相谈甚欢,连续每晚相约喝酒,竟足足喝了一周。他们从美酒聊到建筑,从哲学聊到宗教,从历史聊到虚无,从异性恋聊到同性恋。最后两人聊开了。沧海一粟,须弥芥子,世上真正让人痛苦的,是为了他人而否定自己。①反驳自己并不能让一切变得更好。建设自己才是。“而知晓自己同宇宙一起漂流沉浮,对我们来说是个巨大的安慰。”②作者有话说:注释(1)沧海一粟:大海中的一粒小米。须弥芥子:佛教用语,意思是偌大一个须弥山,塞进一粒小小的菜籽之中也刚刚合适。本章主要讲陆追对自己作为少数群体自我认同的过程。用这两个词作为本章的标题,想表达的是:即便宇宙浩繁、人类渺小,再微小的个体也有自身的光华,再“与众不同”的人也有存在的意义,不应否定自己。注释(2):by古罗马哲学家塞涅卡,略有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