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红湖山庄的最后一个夜晚,秦殊竟然有些失眠了。这对于他来说有些不同寻常。与众多“昼伏夜出”的音乐人不同,在大部分的时间里,秦殊的作息可以称得上是非常健康。和自制力什么的没太大关系,这只是他根植于心的生活惯性罢了。小时候和奶奶在乡下住了六年,每日看着太阳东升西落、连朝接夕,对于时间的流逝,他会分外敏感。男孩儿坐在家乡田野的高地上,随意摇晃着双腿,手中捧着一本曹文轩的书,书被他保存得平整又干净,封面儿上写着——《红瓦黑瓦》。他一看往往就是一下午,偶尔看得累了会抬起头来,举目望去,入眼尽是家乡素朴的颜色。清晨的家乡,是飘扬着的寂爽的微风,是活泼的绿。午后的家乡,是弥散着香气的粮草,是绵柔的黄。傍晚的家乡,是**漾在湖心中的鹭草,是肃深的紫。时间,在他的眼中是有色彩的,而夕阳,是他认为一天当中最美妙的时刻。夕阳如同一张轻柔的网,大自然的生花妙笔为其穿针引线,织就成一片片瑰丽浪漫的晚霞,夕阳的光线映照在田野中人们的脸颊上。而夜渐已沉静。明亮的星总遥遥地挂在窗口,如万物的保护神,陪伴着他进入了梦乡。一夜安稳,清早的第一抹意识,是晨光洒在他脸上时微痒的触感。周而复始。但今日似乎与往日都不同。翻来覆去、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后,秦殊直接从**坐起了身,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看了眼时间:一点四十七分。反正也睡不着了,在**硬挺着也是难受,不如起床给自己找点事儿干。来红湖的前一周,宁澄——也就是他签约公司的经纪人,给他打了通电话,问他要不要给电视剧写ost,秦殊还没有给他答复。听宁澄的意思,剧方是有意向让他作词作曲,但最后,可能会找一位流量歌手来演唱这首歌。宁澄觉得这是个大好的机会,秦殊却依然有些犹豫。秦殊走下了床,将窗前厚重的窗帘拉开,撑着窗子往外看。皎洁的月色淌了进来,流了屋内一地银白。红湖的景色的确很美,夜景也很美,难怪成为了很多人休闲度假的首选。夜间的湖上空晴朗无云,能清晰地看到在城市里所看不到的点点繁星,而夜空墨沉沉的,很像是秦殊在家乡能看到的夜空。一轮皎白圆润的月,此时正垂在湖面的上方,像一团形状美好的龙须酥饼,与湖边道路栏杆上的圆灯泡相辉映,呈众星捧月状,煞是好看。短暂的假期即将要结束了,几个小时后,他们就要踏上归途,望着此处的一番美景,秦殊的内心还是颇为不舍的。如果可以的话,在这里住个十天半个月他也愿意,在环境这样好的地方,他应该能写出好几首意境不错的歌来。难怪圈内总有许多作词人想隐居避世……唉,他又是在乱想了,他哪里有那么多钱可以一直住在这里啊。想了想,秦殊决定到阳台上写会儿歌词,还好他来的时候带了纸和笔。虽然也会用手机的备忘录,但秦殊更习惯用纸笔来写词,主要是方便他勾勾画画,可以在歌词旁边顺道添上一些他即兴想出的谱子。他一手拿着耳机和纸笔,一手拉开了阳台的推拉门。踏进阳台的同时,他清晰地听到了些微的动静,就在他旁边的不远处,很轻。闻声,秦殊的胆子都快吓出来了,小时候看过的那些悬疑动画片的情境,在他的脑袋里像走马灯似的过了一圈儿。怎么回事?阳台上有人?是……爬上来的吗?当秦殊意识到这个动静是来自于隔壁阳台的点烟声时,他的后背上已经起了一层薄薄的汗了。陆哥也没睡吗?他向左边阳台上看去。两个小时前才刚讲过话的人,此时正靠在阳台的栏杆上,手指间夹着一支根刚点燃的烟,好像已经在那儿站了很久了。对方听到他开门的动静后,也向他这边淡淡望了一眼。这一眼,莫名地让秦殊想起了两人的第一次见面,在“云顶”酒吧里,隔着酒声与人影,陆追遥遥看向他的那一眼。红湖岛的夜间是有些冷,但还不至于冻人。秦殊拢了拢身上的开衫毛衣,忽然想起,当时第一次见面,他也是穿着一件开衫毛衣。这些对他来说很是特别的回忆,也不知陆追……记不记得了。他今夜的心绪难平和辗转难眠,隐隐间可能还有一个原因,但他一直在逃避去触及它。此时见到了陆追,那些想法竟有些掩不住了,像正在冒出白色泡沫的煮锅上的锅盖,又像一枚即将掉落在地板上的甜蜜的蛋糕。陆追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出声问:“怎么没睡?”“有点儿……睡不着。”迎着陆追的视线,秦殊有些紧张地低下头,脚尖在阳台光滑的地砖上轻轻划了划,他想了想,还是问道,“陆哥,你怎么也没睡觉?”秦殊没听到陆追的回答,便忍不住抬头。陆追仍在栏杆上靠着,此时也没再看他了,他将手中的烟凑近了嘴边,烟头亮了几番又暗了暗。秦殊盯着那点儿微小的亮光,明明暗暗的,就像是自己的那颗心。没回答秦殊的那个问题,陆追过了一会儿,才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看了看他,说:“你拿着纸笔做什么。”“本来是想……写歌词。”秦殊犹豫着看向他。“本来”这两个字很巧妙。本来是想怎样,但现在不了。比如说,本来是想写歌词,但现在……碰到了你。再比如说,陆追的心情本来不是太好,但现在却好多了。这小朋友,果真是神丹妙药。秦殊看到陆追仍旧望着自己不说话,以为他没理解自己刚才的意思,于是补充道:“有一个电视剧的主题曲,我想先试着写一写。”“电视剧?”看上去,陆追对他说的话题似乎有点儿兴趣。“对。”秦殊沉吟了半晌,又主动说,“我以前没给电视剧写过歌曲,多半都是给乐队写的。这回,是经纪人帮我接的第一份工作……我不想让他失望。”陆追听了,问:“这两个,是不是还是有些差别的?”秦殊知道他在问这两类的歌有何不同。歌曲和歌曲的本质其实差别不大,主要取决于个人审美,他也不喜欢按照所谓的“高低贵贱”来分类,如果说按题材来分的话……秦殊得出了答案:“一个是命题作文,一个是自由写作。”听了他的话,陆追笑了出来,越笑越控制不住似的。话说出了口,秦殊也觉得自己这话说得挺机灵的,于是也跟着笑了。过了会儿,陆追止住了笑,看着他说:“有时间给我听听你的歌吧。”陆追这话说得随意极了,从秦殊这边听上去,就像在说“今晚吃个饭吧”,或者是“一块儿走吧”。刚刚那股不安的情绪又升了上来,冒着白沫的锅盖发出了奇怪的声响,诱人的蛋糕离掉落地面仅有一步之遥。秦殊的表情像是忽然有些僵住了,从陆追的角度看去,刚刚那个还笑得生动、能看出来是发自内心快乐的人,一瞬间的神色竟黯淡了下去。一根烟燃尽了,陆追将它扔进了烟灰缸。他看着不远处仍在沉默的秦殊,想了想,还是走了过去。秦殊本来就站在阳台的左侧,他一走过去,几乎就和秦殊面对面了,两人之间仅隔着一道形同虚设的栏杆。“怎么了?”陆追低头去看秦殊的脸。这小孩儿不会哭了吧?只见秦殊的脸上干干净净,眼睫虽低垂着,倒是没有眼泪。还好。陆追松了口气。“到底怎么了?”他再次问道,言语间难得的耐性很足,就像……就像是对待一只有些怕生的猫。难道,他刚刚说错话了吗?他很难解释自己对秦殊的感情究竟是怎样的。捧着,怕不小心将他摔了;护着,又怕掌心粗粝,磨磋痛了他;说几句再正常不过的话,也怕戳着他什么伤心处。这些秦殊都不知道。在度假即将结束的前一晚,他满脑子想的却是:这会不会是一切的结束?认识陆追,是在“云顶”的一次机缘巧合;和他爸妈能够同住一个小区,这也是机缘巧合;甚至,他能和陆追以及他的朋友们一起旅游,这是因为他碰巧去了庆祝卢晟生日的火锅局,碰巧陆追的朋友们问到他,这,同样也是机缘巧合……可这个世界,并不是由机缘巧合组成的世界,再多的机缘巧合,也会有结束的那一天。那一天之后,他想要去维持的关系,又要靠什么维系呢?他和陆追,还有什么理由要凑在一起呢?秦殊抬起了眼,对上了一双有些担心的眼睛。他将头又低了下去,肩背耸起,拿手挡住了脸,将头埋得更深了一些。陆追就纳了闷了,他怎么就这么喜欢低头呢?秦殊给自己做了一会儿心理建设,刚想抬起头说话,心忽然跳的快得不行,于是又沉下头去,再次给自己做了番心理建设。这回他没给自己多想的工夫,抬起头后,直接说:“我很怕,明天回去以后……什么都结束了。”秦殊这话说得有些没头没脑。什么结束了?大家明明都好好的,怎么就结束了?但是陆追却听懂了。他听懂了,这个小孩儿,到底在害怕什么。陆追的神色有些复杂,像是心疼,又像是懊悔,到最后,眉眼间竟只留下了一丝笑意。秦殊的一双眼瞪圆了,像是在羞窘地问他到底有什么好笑的。陆追伸出手,轻轻蹭了蹭秦殊细长的眼尾,笑着说:“我们的日子还长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