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贺不是故意不接卢晟的电话,是他这两天根本就接不了电话。他甚至连班都没去上。熟食店已经破天荒地两天没开门了。最开始接到老家来的那通电话的时候,是晚上十一点半。贺亦欢刚锁上熟食店的门,手上拎着一个小塑料袋,里面是当日卖剩的最后一点卤菜。他计划回家以后给自己煮一碗西红柿挂面,再配上这些土豆片、海带丝和莲藕,也算是不错的一餐了。手机铃声突然响了起来。贺亦欢盯着屏幕上的陌生号码,略有些迟疑。毕竟平时很少有人会给他打电话,他每周会主动给家里人打一通电话,但他们没什么事儿也不会拨过来。况且这个号码不是家里的座机号,贺亦欢心里涌上了一些不太好的预感。很快,这种预感升级为一种对未知的恐惧和害怕。他的人生一向是这样的。每当生活开始变得平静和顺利,就总会有些糟糕的事情突然降临到他头上。每当他对生活终于产生了一点点希望,就总会有现实的重重一击,告诉他:你小子完全低估我了。他曾经非常努力地考进了县高中,但高二那年家里人生了重病,不得已辍了学,去亲戚家的饭店里当学徒。他在饭店里呆了两年后,饭店却再也经营不下去了。临近年关,他收到的薪水却低得可怜,如果用来买年货的话,就买不起母亲最常吃的药了。多亏了去年过年时卢哥回了老家,又偶然得知了他家的困难,否则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熬过那个春节。没过多久,他就跟着卢哥从老家来到了H市。从穷乡僻壤到大都市,贺亦欢第一次坐上了飞机,走进了地面锃亮的出站口,一侧能看到广阔的停机坪,他的手都在因为紧张而轻微地颤抖。他的内心充满着胆怯,但同时也无法抑制地产生了对于新生活的期待。那么多平平凡凡的普通人,都在这座城市里找到了自己的位置,那么他为什么不可以呢?他的这么一点点期待,放在人群里实在微不足道,甚至都不足以称之为梦想,毕竟哪里有这么普通的梦想?他只想在这座城市里,拥有一间小小的住所,把卢哥愿意租给他的那间熟食店经营好,挣钱不需要太多,足够给母亲买药、给老家补贴家用,以及交得起自己的房租就行。能养活自己、能照顾家人、无病无灾……这些朴素的愿望,汇聚在一起,对于小贺来说,就是很好的一生了。而当他的生活终于开始迈入“正轨”,好像逐渐变得有希望的时候,现实又给了他重重一拳——他差点就开不下去这个店铺了。最后还是卢哥替他交了几万块的租金。手机屏幕亮了又暗下,很快,同样的号码又重新拨了过来。贺亦欢的心脏咚咚跳着,不祥的预感在不断地警示着他,这次不知又要降临什么新的灾难。是家里出了事吗?是妈妈的事吗?是钱不够用了吗?还是……贺亦欢深吸了一口气,接通了电话。几分钟后,他站在了这条街的交叉路口,面上是一片茫然和无措。他一动不动地足足站了有十多分钟之久,直到路过的一辆出租车向他打了打喇叭,他才恍然间意识回了笼,对出租司机摇了摇头,随后朝着回出租房的公交站走去。他上错了一辆公交车,驶过了三站才反应过来,下了公交车后,他又在站台等了二十分钟,却迟迟没有回程的公交车来。贺亦欢只好沿着过来的路,再慢慢地朝回走。等到贺亦欢回到出租屋的时候,已经将近夜里一点了。筒子楼门口一片漆黑,租户群里早就有人给房东反映了,说晚上大门口要留灯,房东不知是为了省电还是怎么,今天又没有开。贺亦欢差点踩到了堆在门口的垃圾,他顿了顿脚步,点开了手机上的手电筒,这才继续慢慢地往里走。往常半夜总吵得让他睡不着觉的楼道,此刻格外安静。回到屋子以后,贺亦欢给自己煮了碗西红柿面,但什么味道也没尝出来。他一边洗着碗,一边在脑子里想着刚才的电话。他们家里除了他,还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比他小四岁的弟弟去年考上了城里的技校,而更小的妹妹还在县里上学。当初家里有考虑过,要不要让剩下两个孩子也和他一起打工,最后还是贺亦欢拍板做了决定,执意让他的弟弟妹妹们尽可能地完成学业,为此他可以牺牲一切去努力挣钱,包括他的休息时间。在饭店当学徒的那两年是很辛苦的,秉着“钱不进外人口袋”的原则,亲戚那家人一直不肯多雇人,所以在生意好的那段时间里,他每天洗完盘子后将近一点才能睡下,早上五点又要从**爬起来备菜。店里收入好的时候,亲戚对他也很照顾,发薪水还算大方,后来饭店经营不下去的时候,他也不好意思问亲戚多要点钱,以足够家里过年。他弟弟在学习的天赋比起他差了一些,勉勉强强才读完了高中,考上了隔壁城市里的一所大专,学的是汽修专业,但贺亦欢对此已经很满意了,无论如何,弟弟以后一定能比他有出息。弟弟在城里上学的开销,要比当初在家里时大得多,而妹妹又正值青春期,有很多女孩子需要买的东西,因此贺亦欢每个月都会给他俩多打一些钱。他已经二十好几了,早就过了长身体的年纪,平时吃的用的差一些影响也不大。为了弟弟妹妹们更好的生活,为了母亲吃了药身体能好受一些,贺亦欢觉得自己受再多委屈也没有关系。尤其在和卢哥再次相见之后,对方毫不计较地把他从泥坑里拉了出来,他的生活里已经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希望,他满足得不能再满足了。可是他弟弟借了校园贷。贺亦欢忽然觉得无法呼吸。刚接到电话的时候,他甚至不知道这三个字是什么意思,手颤抖着去手机上搜索,随后整个人仿佛被压垮。他将手中的盘子狠狠扔进了池子里,那是他刚来H市的第一个月去大超市里买的,当时心里饱含着对新生活的期待。此刻盘子稀里哗啦地碎在了池子里,但他已经完全没有心疼的感觉。他背靠着洗手池蹲了下来,把头深深地埋进了膝盖里,几秒钟过后,发出了一声小动物才会有的呜咽,像是绝望的残喘。他该怎么办?贺亦欢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卢哥。可是他昨天才给卢晟打过电话。卢哥出去度假了,即便隔着那么远的距离,他说出口的“想要别的任何东西可以跟我说”“谈恋爱我没考虑”,还是刺痛了贺亦欢并不算敏感的心。他想,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生活的泥泞里摸爬滚打,吃得了苦,忍得了脏,形容狼狈,满身臭泥。但他应该也还算是有点自尊心的,他从来没忘记过要把欠卢哥的钱还给他,他想凭借自己过上想要的生活。可是那通电话让他意识到,他这点微薄的自尊心,无论有还是没有,在卢晟那里或许不值得一提。也是,他什么也没有,他这样的一个人,还渴望着什么呢。贺亦欢在出租房里闷头睡了整整两天。在这两天时间里,他的手机从未开机过,生怕一开机,接到的就是对方的要债电话。他甚至也没想起要去吃饭,像是完全失去了饥饿感,只是昏昏沉沉地醒了又睡、睡了又醒。直到第三天的不知下午还是傍晚,他的房门突然被人“哐哐哐”地敲响了。贺亦欢从**惊醒,他迷茫地看着因为紧合着窗帘而一片昏暗的房间,巨大的敲门声在此刻显得分外清晰。贺亦欢有些恍惚地想,要债的怎么这么快就找来了。下床的那一秒,他有很明显的头重脚轻之感,贺亦欢扶着墙让自己稍微缓了缓,才往门口走去。门外的人似乎因为半天敲不开门,敲门的声音变得愈加暴躁了起来。贺亦欢摸索到了门框,继而又摸到了门锁,他伸手拧了两下,没等他主动去握门把手,外面的人已经第一时间将门从外面拧开了。好几天没有见到阳光,门外的光线洒进来格外刺眼,贺亦欢眯起了眼睛,等到视觉恢复了些许,他才看清门外站着的人。卢晟已经快要被他气死了。他纡尊降贵地跑到了熟食店里找小贺,结果发现店门居然锁着,再一问隔壁那个上回凑热闹的卖电话卡的肥胖男老板,对方居然还用讨人厌的语气问他:“好几天都没见着他人了,你上回不是说他是你的弟弟么,你一点儿也不知道?”卢晟铁色铁青地走出了店,自觉理亏,坐上车的时候才狠狠骂了一句:“关你屁事!”不过,小贺连着几天没开店,打他电话也关机,这确实挺奇怪的。把车往城中村方向开的时候,卢晟一直皱着眉头,想到一些外来务工青年遭遇不测的社会新闻,心里愈发不安,心想:该不会真出什么事儿了吧?老林这个乌鸦嘴。找到了上次送小贺回来的那栋筒子楼,卢晟紧紧盯着这家“幸福里公寓”的大门口。只见门口垃圾桶里的垃圾都满溢了出来,里面是各种木板油漆和建筑材料,混合着各种夹杂着剩饭的外卖盒,门口的地面看上去脏且油腻。他一点儿也不想下车。给自己做了将近十分钟的心理建设,卢晟才终于推开了车门,继而站在了这片他嫌弃无比的土地上。然而,下一个问题又来了,他根本就不知道小贺住在哪一层哪一间出租屋。跟楼下房东老板娘掰扯了好半天,才让对方相信了自己是贺亦欢的哥哥,老板娘从抽屉里拿出了发票,找出了一张署名是“贺亦欢”的,她眯着眼睛看了半天,才说:“307,从楼梯上去三楼拐角那一间。”“谢了。”卢晟的心情本就已经烦躁到了极点,但当他转身上楼的时候,还听见背后房东老板娘念叨说:“自己开着那么好的车,就让亲弟弟住这里啊。”他妈的!又不是我让他住在这里的!卢晟强忍着骂人的冲动,僵着脖子继续往楼上走,这个水泥楼梯又窄又高,砌它的人是恨不得上楼的人都摔死吧?总算找到了小贺租的房间,和其他房门口的垃圾成河相比,这个房间门口已经算是相当整洁干净了。一刻也没犹豫,卢晟开始毫不客气地大力敲门。几声之后,隔壁邻居小伙推开了门,不知道外面是个什么情况:“我操,谁他妈在……”卢晟斜着眼睛瞪他:“怎么着,这会儿都下午六点了,你在睡觉?”小伙一看卢晟这个架势,顿时什么话也不想说了,只小声说了一句“还以为催债的”,就转头回了房间。卢晟敲了足足有三分钟的门,正想着要不要干脆一脚踢开的时候,终于听到了门锁缓慢转动的声音。没等里面的人将门推开,卢晟率先一把拉开了房门,迎面劈头盖脸地骂道:“贺亦欢,我以为你死在里头了呢!”几秒后,卢晟看清了房中人的神情,呼之欲出的骂声也停了下来。小贺不知道怎么搞的,本来整个人看上去就过得很凄惨了,现在更是没个人样儿。瘦得脸颊都往里面陷进去了不说,脸色白里泛着青,眼睛无神没有焦距,说他像个飘飘****的孤魂野鬼,那都是侮辱鬼了。“你他妈……”卢晟好不容易重新起了头,再次半途梗住了。心里某一处旮旯角落里,好像泛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酸水,就跟猛吃了一口芥末似的,连带着眼睛跟鼻子都有些不舒服。难受极了。他瞪着贺亦欢看了好半天,心想,当初过年就应该对他不闻不问来着,不然哪儿会有现在这么多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