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峥将摆在桌子上的检测报告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跳过了他看不懂的专业词汇。温·莫里斯本来也只想让他看结论, 很快就开了口:“确实是一种不明成分,已经跟库里的各类药物都进行过比对,对不上。”湛峥想了想:“跟警局那边对接过吗?”温·莫里斯挑了挑眉:“这个世界上没有我不熟悉的新型药物。”湛峥失笑。“不是怀疑您的能力。”他道。温顿了顿:“对接过了。”确实没有。“那就准备之后入库吧。”湛峥将报告递还给她, “严警官他们已经在调查案件了,应该很快就能找到源头。”温·莫里斯点了点头。她跟湛峥也算是相识多年,湛峥清楚她的脾气。事实上, 就算不来, 湛峥也打算一会儿去问问她不明成分的情况,只是没想到她先来了。他思忖了一下:“很感兴趣么?”他很少看见温这么着急。“算是。”温没有否认,“发现了一点很有意思的东西,只是不确定是因为受到了尸体的影响还是活体当中,这些成分就存在。”她想了想:“如果是活体, 我个人觉得, 联盟应当禁止该种药物流通。”“它会引起大麻烦。”她道。湛峥的神情敛了。“怎么说?”他问。温言简意赅:“您知道失忆症么?”湛峥一顿。……奇了怪了。他想。他都快怀疑他把霍乐宁捡回家的事已经众人皆知了,要不然怎么最近这个词出现的频率这么高。他有点儿心虚, 温却是面容严肃。湛峥咳嗽了一声。“知道。”他道, “一般是因为外伤或者强刺激?”“是的。”温点了点头, “这是自然状态下的外力干预。”“但是, 人的记忆是很神奇的东西。”她道, “它其实很顽强。大多数的人因为病理问题会出现短暂的失忆、混乱和模糊, 但是大多数情况下, 它是可恢复的。”“除非。”她顿了顿, “人为干预。”她看向湛峥:“身处于我们这个时代,您应该知道,人类在科技领域究竟有多高的上限。”湛峥默然。上限挺高, 下限也挺低。一天天的, 净研究一些缺德玩意儿。“我大概明白了。”他吐出一口气, “您的意思是,可能有人正在研究导致记忆损伤不可逆的药物,是么?”温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不仅是不可逆。”“还有替换。”她道。这四个字轻轻地从她嘴里吐出来,分明没带什么语气,却无端地给人一种毛骨悚然的味道。湛峥的指尖在桌沿停驻,神情敛了。就在这时,严沛匆匆地推门而入。湛峥跟温止住了话头,后者适时地告辞,临走时看了严沛一眼。看得他毛骨悚然。等到她离开,严沛才道:“这位女士看人的眼神怪瘆人的。”“她那是欣赏你。”湛峥笑了一声,“一般,她可不正眼看人,不过,也有例外就是了。”严沛好奇:“什么例外?”湛峥的语气轻飘飘的:“她看死人很仔细,一般也是正眼。”严沛:“……”总感觉被冒犯了是怎么回事。“有进展了?”湛峥问。严沛点了点头。-与其说是进展,用“突破”这个词其实更为合适。就像湛峥预料的那样,这个案子并不难破。“杀死达里尔的不是人。”严沛道,“是一个从天窗飞进来的遥控智能小机器人,趁达里尔不注意的时候,□□一刀割喉,然后,它就自毁了。”湛峥怔了怔。严沛灌了一大口能量饮料。他跟着同事忙活了许久,几乎一口水都没喝。“将军。”然后,他顿了顿,“你是不是觉得有点奇怪,为什么这个机器人会这么智能。”湛峥抬了眼。两人视线相对,湛峥的视线骤然冷了。“亚塔人。”他轻轻地道。严沛敏锐地察觉出了他语气里的变化,也沉默了一瞬。联盟没人不知道亚塔。而整个联盟,又没有人比湛峥更了解亚塔。位于诺特联盟边上的亚塔星域,星域内部贫瘠而荒凉,并不适宜居住。这本来是全星际流放重犯的地方。但是,许多年以前,这些重犯中间出了一个“英雄”,他带领着这些穷凶极恶的要犯们屠杀了所有的看守,不仅带领着人们寻找到了星域内部的矿脉等资源,而且在这些荒凉的星球上建立起了城市。这就是初代的亚塔人。随着时间的流逝,亚塔人摸索出了一套属于自己的生存体系。他们精于制造,也有天然的相关资源储藏,于是制造业和工业高度发达,并且全民尚武,无论是AO都擅长格斗或是机甲战斗。星域内部没有足够的生存资源,他们就去抢,在绝对的武力面前,一些小的星系几乎被吞并。而面对诺特这样庞大的星系,他们一边和联盟进行武器贸易,一边也虎视眈眈。湛峥是跟亚塔人交手的次数最多的。在亚塔,他头颅的悬赏金高达一亿星币。“不过……”严沛看着湛峥的眼神越来越冷,赶紧开了口,“将军您放心,这回这个虽然是亚塔人,但是问题没那么严重。”他言简意赅:“他父亲是亚塔人,母亲是首都星人。”湛峥停顿了一秒,明白了他的意思。不是所有人都会喜欢那样尚战的环境。就像,初代亚塔几乎全是要犯,但他们的后代许多却是无辜的那样。这些年,也有亚塔人偷偷从星域里跑出来,一般来说,对于这样的人,经过考察,联盟也会接收。严沛说的就是这种情况。他说的不严重,是指,这个案子不出意外,应当不会影响到亚塔和诺特暂时休战的局面。湛峥未置可否,神情依然很淡。只是,过了片刻,他突然开了口:“‘他’?”严沛怔了怔,然后反应了过来。“对。”他道,“‘他’。”他把一张通缉犯的照片放到了湛峥面前。湛峥低下头,看到了一张花花绿绿的面具。*霍乐宁在黑暗中睁开了眼。他刚刚做了一个不算很美好的梦。梦里是白天,他的眼前被朦胧的雾气笼罩,入目都是纯洁的白色,栀子花的颜色,他却并不感到高兴。因为他的身上很痛,从后脑到手腕。疼痛丝丝缕缕,疼得他不停吸气,眼角溢出了生理性的泪水。现在他终于知道了是为什么。麻绳扣住了他的手腕,将他的两只手反剪在身后。而他的眼睛被蒙上了厚实的黑布。这种古老而原始的方法虽然略显粗糙,但显然十分有效,霍乐宁现在什么也看不见,也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而阿尔洛一点动静都没有。霍乐宁猜测,它是被人人为地制裁了。他试探性地开了口:“有人在吗?”嗓子是哑的。因为长时间没有喝水。他蓦然想起了那杯他拿在手中,应当是被打翻了的红豆沙。霍乐宁:“……”他几乎难以抑制地泛起了心疼。……红豆沙真的很好吃。他吸了吸鼻子。很有些难过地想。这份难过几乎要取代他现在被剥夺了大部分感官的难过,霍乐宁闭着眼,脑子里已经不由自主地回忆起晶莹鲜红质感清透的甜品被毫不怜惜地砸碎在地上的样子。霍乐宁:“……”他决定,就算一会儿有人要来跟他说话,前一分钟,他也不会搭理对方——哪怕,他真的很想知道对方为什么要把他带到这里来。他打定了主意,就继续闭上眼睛。然后他突然想起来,他现在被蒙着黑布,就算闭上眼睛表明态度,对方也看不到。……于是他只好又睁开眼睛。可是,他睁了好一会儿,也没有听到任何动静。他能听到天窗传来的风声。听到雨水落到外面管子上的声音。还能听到……衣料摩擦的声音。有人在这个房间里,但是对方没有说话。霍乐宁沉默了一会儿。片刻后,他还是放弃了他的坚持,小声开了口。“……我没有钱。”他道。空气里的呼吸声蓦然停滞了一瞬。“你可以查我卡里的余额。”霍乐宁吸了吸鼻子。湛峥是要给他的。但是他一分钱都没花,存在了小明那里。所以他还是穷。湛峥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那个人终于开了口,声音沙哑:“我不要你的钱。”霍乐宁怔了怔。他想了想:“那我也没有其他东西。”他真的很无辜。男人开始喘起了粗气,像是被他的话激怒了:“你以为,我抓你来,是为了绑架你要钱?”霍乐宁犹豫了一下。“嗯。”他道。他皱了皱鼻子,觉得这个男人实在有点奇怪。他也没说什么吧。……为什么。他感觉对方好像很生气的样子。男人确实很生气。在霍乐宁看不见的地方,他来回地踱着步,就像是一头被激怒的雄兽。“你不害怕?”他恶狠狠地问霍乐宁,“我可是会杀掉你的,你现在被我绑着,什么也干不了,谁也不会来救你!”霍乐宁:“……”他想说什么,但是话到嘴边。他又咽了回去。“说话!”男人咆哮。“……那我说了哦。”霍乐宁小心地道。男人有种不太好的预感。果不其然,他就听到了霍乐宁的下一句话。“你要是真的想杀我,那你刚刚就会动手。”霍乐宁认真分析,“但是你没有,说明我是有用的。”“我是有用的,所以我暂时不会死。”他想了想,很真诚地问男人,“那我为什么要害怕?”“死的时候再害怕就可以了呀。”他道。他说慌了。死之前他应该也不会害怕。他是一个机器人。机器人没有死亡的说法,只有退役的说法。他会遗憾自己没有完成主人的任务。但是,他想,如果他是这么退役的,他的主人应该也不会怪他。男人呼吸一滞。他有些不可置信地瞪着霍乐宁,像是在瞪着什么外星球来的生物。但是很快,他就深吸了一口气。“装是吧。”他道。他一把扯下了霍乐宁的眼罩。霍乐宁被他拉得踉跄了一下,然后,趁着幽幽的烛火,他看清了男人的脸。那是一张花花绿绿的面具。面具上绘满了各种狰狞而诡异的图腾。对视的刹那,面具上的眼睛陡然睁开,眸色阴冷幽深。“现在。”他的声音嘶哑,“害怕了么?”他轻轻地问霍乐宁。像是来自于地狱的恶鬼。*“何庆,联盟S级通缉犯,常年流窜首都星与桃夭星一带,也是活跃在地下的一个大名人,他的产业一般都是擦边球的色情业,简单来说,就是开一些会提供特殊服务的夜店、按摩店之类,哎……谢谢哥。”一边跟着湛峥往外走,严沛一边读取着面前悬浮屏上的信息,冷不丁地脚滑了一下。湛峥扶了他一把,他才松了口气,继续往下讲。“这些产业开在地下,极为隐蔽。”他道,“而且开设的地点基本都属于红灯区或者三不管地带,所以何庆的生意做得还挺大的,也在地下交了不少朋友。”“他们询问了被雇来控制机器人的流浪汉,又采用了技术手段,最后锁定了可疑地点。”严沛道,“就是何庆开的一家酒吧。”湛峥上了悬浮车:“他为什么会帮达里尔?”“可能因为他不举。”严沛言简意赅。湛峥:“……”“什么?”“何庆那方面有点问题,不太行。”严沛道,“他取悦自己的方式主要是观看他人……嗯……”他顿了顿,“一般来说是直播。”“这是他店里的服务生透露的。”他道,“而且,他说,何庆很挑,他不喜欢红灯区那些红男绿女,觉得他们又脏又庸俗,做那种事的时候毫无美感。”湛峥听得脑子都有点疼。严沛也觉得这人变态得挺独特。不过,这倒是可以解释,为什么他还会出手帮达里尔。这也不是他犯的第一起案子。经过调档,他们还发现了不少类似的案子。一般来说,能报到警局的,都是强势的那一方想要霸王硬上弓,另一方却不同意。算是变相的迷奸。只是,由于时间久远,这些当事人现在究竟在哪里,查找起来也会相当困难。过了一会儿,严沛道:“将军,要不你先回去?”他们此时此刻正在去抓捕何庆的路上。四周都是呼啸的警车,只有他们俩格格不入。刚刚,一个办案的小警察还神色紧张,悄悄拉住他问他为什么湛上将会在这里,是不是边境出了什么大事。严沛只好安慰他说没事没事。湛峥没说话。过了一会儿,他道:“没事。”严沛不说话了。他知道,这件事一旦涉及了亚塔人,他就劝不动湛峥。毕竟……当初,湛老将军。就是死在了和亚塔的战役之中。空气中安静了一会儿。严沛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却突然想起了什么。“不过……”他道,“哥你要不要先跟嫂子说一下不回家啊,这都晚上八点多了。”湛峥回过了神,他“嗯”了一声。他拨了霍乐宁的通讯。半分钟过去,却没有人接。他怔了怔。霍乐宁从来不会不接他的通讯。omega没什么社交,平日里除了上课就是在家里发呆,或者和小明玩。而现在,湛峥记得,根本不是他的上课时间。五分钟之后,他又拨了一个。严沛也注意到了,试探性地道:“嫂子没接?”湛峥皱着眉。第三个电话,他拨给了机器人小明。对方很快接了起来:“先生,晚上好。”“宁宁到家了么?”湛峥问。“没有。”小明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温柔,“宁宁下午去了学校上课,放学之前,他给我发了一条消息,跟我说有一些事情,可以晚点去接他。”说到这里,他也沉默了一瞬:“但是他现在还没有发。”湛峥蓦然抬起了眼。严沛也愣了。他有些结巴起来:“不,这不能吧。”湛峥深吸了一口气,径直打开了链接着霍乐宁的监控。显示在画面上的,是一大片棕色与白色的交织。严沛怔了怔。这是在哪儿……?“沙发?”他喃喃自语,“看着也不像啊?”一片寂静里,湛峥开了口:“芯片在他的手上。”因此,画面是从手背的角度呈现。所以……严沛瞪大了眼睛。“他被绑住了。”湛峥的声音很冷。严沛咽了口口水:“……哥。”然后,他们都听到了画面里的声音。omega的声音清澈而干净,是一种近似于清泉的干净音色。此时此刻,那把嗓子因为许久没有喝水而有些干哑,却依然显得很动人,带着天真的懵懂。“何庆是谁?”他认真地问。听清这句话的刹那,严沛两眼一黑。而他的身旁,几乎是刹那,湛峥的脸色就变得难看了起来。-空气里是一片死寂。片刻后,严沛才开了口:“……哥。”“哥你先别激动。”他从未觉得自己的语言变得如此苍白,“他们已经定位到何庆了,我们马上就到了。”湛峥没说话。他还看着画面。omega显然确实不知道对方是谁,哪怕对方自报了家门。他的手腕被绑出了一片红痕——湛峥知道他很娇气,字面意义上的。omega原本骨架就娇小,身体常年不见光,白皙莹润,却很容易留下痕迹。虽然如此,他的手腕却很稳。声音也很稳。对方显然也被他的反问震惊到了,过了一会儿才道:“你不害怕?”他的意思是,看到他的面具。哪怕是湛峥,在第一眼看到那个面具的时候,也产生了一些不适感。但是霍乐宁却没有。他似是犹豫了一下,然后认真评价:“很有设计感。”“我喜欢左边脸颊上的那个花花。”他问男人,“是玫瑰吗?”男人:“……”严沛:“……”虽然已经见识过了。但是他嫂子这个心理素质,他还是叹为观止。湛峥沉默了一瞬,嘴角勾了勾,眼底却没有笑意。他抬起眼:“还有多久。”“一分钟,长官。”机器人尽职尽责地报时。湛峥便不再说话。一分钟后,他下了悬浮车。严沛看到了他下车前的动作——他把最常用的那把枪配在了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