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间操之前,漆月趁上课时间溜进格物楼,一个人叼着烟往顶楼走,不同的教室里,传来老师讲课的声音,学生读古文的声音,还有一个班的老师,在放牛津腔的英文原版电影节选。漆月冷笑一声,靠在洗手间门口的墙上,咬着嘴里的烟嘴,唇角是习惯性妩媚的笑,眼里满是戾气。好一派岁月静好。然而这一切,都是属于格物楼里学生的世界,是属于喻宜之的世界,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如果有人问漆月恨不恨这世界,她一定会玩世不恭的笑着说:有什么可恨的?我根本不在乎。可心底有个更小更真实的她在叫嚣:恨!怎么可能不恨!纤长的睫毛垂下来,眼皮耷着。她无数次想过,要是她没被抛弃,要是她出生在一个喻宜之这样的家庭。漆月把烟头丢到脚边,狠狠踩熄。漆红玉能收养她,她应该已经觉得很幸运了,连狗都不会嫌家贫,她又在想些什么?一个声音清晰回**在心间:漆月,你真垃圾。另一个声音笑着回应:嗯,我是垃圾。我就是这样一个心肠歹毒、不知感恩的垃圾,是活该烂在街头巷尾的一团烂泥。“漆月同学。”这时一个清冷的声音突然响起,把漆月吓了一跳。她看向喻宜之的眼神更显狠戾,几乎是狠狠瞪着喻宜之。喻宜之只当没看到,胆子很大的走近:“找我什么事?”长长的黑色丝缎一样的头发。白瓷的吹弹可破的皮肤。闪光的只用来弹钢琴的指尖。漆月狠狠问:“你是不是早知道考及格要奖钱这件事?”喻宜之平静的摇摇头:“我不知道。”漆月看着她。一双黑眸沉静如湖,静静的无涟漪,像要把人吸进去,然而你不停下坠,仍永远触不到底。漆月发现她根本不知道喻宜之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她冷哼一声:“你最好是不知道。”她知道喻宜之聪明,如果一早知道考及格要奖钱,喻宜之很可能瞒着不让她知道。一旦她知道,她这么要面子的人,很可能更不会好好学了,不然,就像多想要那五千块似的。喻宜之是见过她低血糖的人,喻宜之会不会早就看出了她有多窘迫?漆月发现,相比起其他人发现她的窘迫,喻宜之的察觉更让她面红耳赤。天上的人和地上的。明月一样的人和烂泥一样的人。为什么呢漆月。一边痛恨,一边仰慕。一边鄙夷,一边羡慕。一边小心呵护,一边冷嘲热讽。就好像你总是一边对漆红玉好,一边暗自埋怨为什么自己拥有的不是更好的家庭。垃圾的矛盾体。她狠踢一脚厕所外的白墙,留下一个脏污的鞋印:“别到处乱用你的同情,好像别人都过得不如你似的,告诉你,想多了。”她转身就走。“漆月。”她皱眉回头,喻宜之静静走过来,周身清香。她伸手,轻触漆月的头顶:“这里,沾到花瓣了。”漆月觉得那是近乎魔幻的一幕。现在十一月了,即便是在K市,哪还来的什么飞花?可现在喻宜之的指尖上,真有一片淡淡粉色的花瓣,从漆月头发上摘下来的。好像她有魔法,好像漆月这个烂泥一样的人,与她相连靠近她的那一部分,也能像花一样变美好起来。漆月狠狠打开喻宜之的手,头也不回的跑了。*漆月咬着根棒棒糖回教室的时候,大头冲过来箍住她肩:“漆老板,听说了吗?”“什么?”“学校今年的新年晚会要提前办,改成什么跟二中的情谊交流会,还不就是为了优秀高中的评比呗。”漆月懒洋洋的:“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们(7)班还有谁能出节目啊?不就你会跳舞么?”“得了吧我练舞得花多少时间?老班给我一分钱么?”“那我们(7)班怎么办啊?还不得被格物楼那帮孙子看扁了?”漆月笑着对:“就派你上去嚎一曲呗,别人唱歌要钱你唱歌要命,命都是你的了还有谁敢看不起(7)班?”笑笑闹闹的,这个话题就这样被揭过去了。漆月是真懒得上台,这段时间摩托车行修车生意挺好的,有时候晚上还有活,她还得加班修,睡觉时间都不够。有天中午,大头他们叫漆月一起溜出学校去吃烤鸡翅,有人请客。“不去。”漆月懒懒打个哈欠:“困死了,我得眯会儿。”大头贼笑着直捅她胳膊:“你这段时间都感觉没睡好啊?是不是搭上个新妹妹逍遥去了?”“滚。”漆月笑骂:“不告诉你。”大头他们笑闹着走了,漆月熬了两个大夜困得不行,食堂都懒得去,趴在教室里想睡,结果教室不停有人进进出出。她直起身烦躁的“啧”一声,拎起外套走出教室外去了。她绕开食堂和操场,选了个僻静角落,找了条长椅躺上去,用外套蒙住头。终于能睡了,也不知是前几天去划船听到有人拉小提琴还是怎么的,漆月居然很少见的梦见了她妈。其实她也不知道她妈长什么样,那只是她凭想象给自己的一个幻象——她妈会拉小提琴,漂亮又温柔,会对她暖暖的笑,出于不得已的原因才抛弃了她。梦里女人的脸陷在一片朦胧的白雾里,看不清。漆月发现那时她心里是没有恨的。她小心翼翼的叫了声:“妈妈。”她的声音多轻啊,好像连在梦里她都知道那是一个幻象,生怕把那幻象震碎了似的。然而无论她多想赖在那梦境里,心里的不安定感还是让她快速醒了过来。她竟发现眼角有一滴泪,顺着侧脸仓皇的留了下来。她从来不知道她想她妈,那个她一无所知的女人。有些“幸运”的孩子被送来孤儿院时,知道父母的姓氏、知道自己的生日,而她什么都不知道。漆月吸吸鼻子,手臂伸进外套,搭在自己的眼睛上。“月”这个名字是孤儿院院长给她取的,而小小的她觉得这个名字好听,总会偷偷幻想这名字是妈妈给她取的。用美好的月亮为她命名,希望她长成一个干净的、内心澄澈的、前途光明的人。一个像喻宜之那样的人。可是,对不起啊妈妈,我现在变得像烂泥一样。我现在,还配继续用“月亮”这个名字吗?耳边又一阵悠扬旋律响起,不是梦里,是现实中。不是小提琴,是钢琴曲。漆月一下子听出那是喻宜之在练琴,她反应过来——哦,原来她不知不觉绕到音乐室这边来了。她有点恍惚:刚才她梦里的旋律,到底是钢琴,还是小提琴?她静静躺着,手臂压着眼睛,外套蒙着头,陷在一片黑暗里。又过了一会儿,旋律静止了,一阵轻轻的脚步响起,走到漆月身边。漆月也不知自己在慌什么,也不知自己蜷起膝盖干什么。喻宜之在她身边站定了,悠悠一阵香。喻宜之问:“学校的晚会,你参加么?”“参加个屁。”漆月努力控制着自己说话时的鼻音。喻宜之忽然扯掉她头上的外套。漆月一慌,用手臂把脸挡得更严实了点——唯一滑下眼角的那滴泪早已干涸,她却还是心虚的怕喻宜之看出端倪。然而喻宜之好像并没注意,只说:“我还以为你会参加晚会。”“你看起来挺会跳舞的。”她走开了,漆月刚想把手臂拿下来,她又走了回来。漆月赶紧又把脸挡严,鼻端的香水味越来越近,那是喻宜之手腕上的香水味。喻宜之轻触漆月的唇,然后这一次,她真的走了。漆月拿开手臂睁眼。她唇瓣上放着一朵小小粉色的花,刚刚喻宜之放上来的,就是前几天落到漆月头发上的那种花。小小的,粉粉的,漆月张嘴轻轻一吹,就飞到空中消失不见了。*漆月再没敢去过音乐室那边。又过了几天,喻宜之要在晚会上表演钢琴这件事已经传开了。就连致知楼都有人在议论。漆月再怎么糙也是个女的,她能捕捉到那些女生在说起喻宜之时,一半羡慕一半嫉妒的语气:“还不是家里有钱,从小让她学呗。”“听说人家还会滑雪,还会骑马,都是贵族运动呢。”漆月懒得听这些。直到有人说:“李老头才不管她谈不谈恋爱呢,人家是好学生的嘛。”漆月耳朵动了动,用十分不经意的语气问大头:“装叉犯她跟谁谈恋爱了?”大头:“漆老板你管她呢。”漆月:“我就想看看谁能看上装叉犯。”大头:“听说是池晨。”漆月抿抿唇。池晨这个人,连漆月都听说过,学习好,篮球打得好,听说家境也不错,是格物楼很多女生的“男神”,不过漆月对他不感兴趣,太一本正经小白脸了,一看就没劲。这时漆月一听是池晨,第一反应就是:别又是看不惯喻宜之的那些人,特意搞出来的什么幺蛾子吧?她叼了根烟,没点,双手插在卫衣兜里往格物楼那边走去。说实话漆月并不清楚,上次喻宜之把有人为难她的事录视频告老师后,喻宜之每天面对的是什么境况,毕竟格物楼对漆月来说像另一个世界。她绕着格物楼绕了一圈,想着该怎么打听喻宜之还有没有被欺负这事。当然她可以抓个学生直接问,但她又不想让其他人知道她在关注喻宜之。她烦躁躁的绕着格物楼走,已经吸引了不少穿校服的乖宝宝在看她了。她还没想出怎么办,一圈已经走完了,她发现自己又走到教学楼门口,一抬头愣了。喻宜之和池晨一起走了出来,一人抱着一摞书,刚好跟漆月打了个照面。漆月在心里说:喻宜之,别表现出跟我很熟的样子,不然格物楼这些人会为难你的。没想到喻宜之真当没看见她一样,脸上表情淡淡的,跟池晨说着话走了。漆月:……一脚踢飞了路边一颗小石子。虽然她觉得这样最好,但心里这种不爽的感觉是怎么回事?一双妩媚的猫儿眼形成一条细缝,她眯眼看着喻宜之和池晨的背影走远,但关注这一对的并非只有她一个,她听到身后有两个女生在议论:“喻宜之是不是真跟池晨谈啦?”“男神女神在一起有点好嗑是怎么回事?他们俩的小孩得多好看啊!”“咳咳咳!”漆月差点没被口水呛死:这些好学生怎么什么虎狼之词都敢往外说呢?畅想得比她还野!两个女生继续议论:“不过之前不是说喻宜之挺装的么?池晨怎么跟她在一起了?”“人家那也不是装吧,那样的家庭环境长大的,本来就是那个样子的吧。你看后来(1)班那些人,也没谁再说她啦。”漆月这时才意识到,喻宜之当时做法的可取之处——首先找老师压下了很多人为难她的那段时间,不然的话,会有越来越多人跟风。然后不再理会这事,好像很清楚人性就是这样——当所有人意识到他们和喻宜之的差距实在过大之后,恶意的嫉妒就变成了更多的羡慕。不再有人为难喻宜之,她的口碑竟也慢慢好转了。“漆老板!”大头气喘吁吁从远处跑了过来:“找了你一圈,你跑格物楼这边干嘛来了?”漆月咬着烟笑得很懒:“最近有点无聊,看看这边有没有适合欺负的对象啊。”那对议论喻宜之的女生一下子警惕起来,因为直到这时,漆月还紧盯着喻宜之和池晨越来越远的背影。“漆月之前说过她很讨厌喻宜之对吧?”“那她这不会是看上池晨了吧?她说的欺负难道是……”漆月一双猫儿眼扫射过去,两个女生吓得立刻噤声,拉着手快速朝教学楼里跑去了。漆月揽着大头的肩离开。她在心里嘲笑自己:她还担心喻宜之呢,喻宜之哪轮得到她来担心?真是想多了。*这天晚自习漆月没上,抓住这段时间摩托车行生意好的机会,赶过去修车赚钱。不过还好今天需要修的车不复杂,不用熬夜。她本来想直接骑车回家了,忽然一拍脑子,骂了自己一句“蠢”——人果然越忙起来越容易忘事,她想起今天大头给了她一兜子小香梨,说是有人给他爸妈送了太多吃不了。漆月本来想今晚拎回去,熬点银耳汤让漆红玉明天吃的。其实她有点累,想着要不明天上学时再拿算了,可一想漆红玉这两天常常咳嗽的样子,还是调转车头,往学校方向骑去。她把车停在路边,双手插在卫衣兜里往校门口走,忽然看到池晨从校门口走出来。这会儿下晚自习已经有段时间了,不知池晨在干嘛拖了这么久,不过她对池晨没什么好感,冷眼瞟了一眼,就自顾自继续往校门走。没想到池晨叫住她:“漆月。”漆月眉毛挑起来:“你敢不尊称我一声漆老板?胆儿够肥的。”池晨:“你是女孩子的嘛。”漆月皱眉看着他,觉得这小白脸有点叽歪。池晨犹豫了下:“你是不是对我有意思?”漆月十分响亮的:“哈?!”“我听同学说,你今天去格物楼看我了。”漆月脑子里一下浮现起白天那两女生的脸。池晨:“其实……你要是真对我有意思……我可以!”他好像下了很大决心:“你是致知楼的也没关系!我不会看不起你的!”漆月笑得弯下腰:“你不会看不起我?哎唷哎唷。”她直起腰伸着纤长手指,在池晨肩头点两点:“谁看不起谁啊?小弟弟。”她唇边笑意妩媚,眼里却满是戾气:“还有,你不是和喻宜之在谈吗?你这是想对不起她?”“活腻歪了吧?”池晨一愣,这时一个清冷声音在池晨身后响起:“我们没谈。”漆月越过池晨肩头看过去,喻宜之背着书包站在那里,淡漠的脸反射着月光。漆月瞟一眼池晨:“滚吧,不管你对我有没有兴趣,我对你可没兴趣。”她笑得挺野:“你这种小弟弟,还是等唇毛长齐了再想着找姑娘谈恋爱吧。”她伸手在池晨鼻下一蹭,池晨脸一红,切身感受到了漆月这种妖精肯定是他吃不住的,背着书包匆匆走了。漆月又瞥了眼喻宜之,吹了声口哨,自顾自往学校里走去了。喻宜之也没叫她,与她擦肩,背着书包走了。*漆月去教室拿了梨,走出校外的时候,却看到喻宜之坐在校门口一张长椅上。漆月“啧”一声,本想直接去骑机车,却还是走到喻宜之面前:“怎么还没走?不会是在等我吧?”喻宜之正在看英语书,抬头看了眼她:“不是,等喻文泰的车来接。”漆月:……好吧又是她自作多情了,她冷笑一声想走,却发现自己卫衣后面像尾巴一样垂下的一条须须被人轻轻拽住。她回头,发现喻宜之的眼神又落回了英语书上,低着头,睫毛微颤。嘴里却说:“别走,陪我坐会儿。”漆月觉得喻宜之这人很麻烦,屁事那么多,可这会儿她却像只被拿捏住尾巴的猫,老老实实坐下了。跟喻宜之隔着段距离,可喻宜之身上真他妈香。喻宜之拽着她卫衣上的须须还没放,漆月以为她在看书,瞟一眼,却发现她在拿漆月的须须编小辫儿。漆月烦躁的一扯,那编成的小辫儿就散了。喻宜之笑一声,也没恼,重新把那须须捡起来,从头开始编。漆月垂眸瞥着,也懒得再扯,由得她编。喻宜之:“我没跟池晨谈恋爱,是老师让我们一起参加市里的英语竞赛,这段时间晚自习后一起接受辅导,才走得近了点。”漆月嗤一声:“关我屁事。”喻宜之:“嗯,是不关你事,就是告诉你一声。”“哦。”喻宜之把她的须须编成一条完整的小辫儿,放开了,转而看着她。漆月被她看得有点不自在,拎着梨站起来:“老子走了。”喻宜之抬头看了她一眼,忽然伸手一扯,漆月跌坐在她身边——她刚才自己坐下时刻意跟喻宜之隔着段距离,这会儿这么近,喻宜之身上的香味越发铺天盖地。喻宜之的手指抚上她唇边:“你刚才,是这样摸池晨的吗?”少女的手指那么凉,让人想起盛开在月下溪边的姜花。漆月唇边有十分细小的唇毛,平时察觉不到,这会儿却被喻宜之撩得痒痒的,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指尖发麻。她想往后退:“我k,喻宜之……”喻宜之拉着她不让她动,黑眸沉沉看着她,让她看出了点惩罚的意味。喻宜之惩罚她什么?惩罚她刚才摸了池晨?可喻宜之不是没跟池晨谈么,她摸不摸,跟喻宜之有毛线关系?漆月猛一下挣开喻宜之,后退一大步才开始喘气。喻宜之:“你果然会跳舞,晚会上台跳舞吧,不然……”她低头看了看刚才摸漆月唇边的手指。漆月:……“你怎么知道我会跳舞?”“课间操时跟你关系很好那个男生喊挺大声的。”大头这个败类。漆月懒洋洋的:“我跳不跳舞跟你有什么关系?”喻宜之很平静的说:“我想看。”这时路边传来汽车鸣笛,“滴滴”轻柔两声,一听就是豪车。漆月扭头看过去之前,总觉得喻宜之瘦弱的肩膀抖了一下。那辆黑色的宾利停在路边。喻宜之背着书包站起来:“我走了。”她的背影让漆月想起她弹过的钢琴曲,《月光奏鸣曲》,轻柔的,孱弱的,有着挥不去的哀伤的。漆月知道这一定又是她想多了,喻宜之这样的千金大小姐有什么可哀伤的。但她还是忍不住追上去。她没什么要说的,也没什么能给的,胡乱中抓起塑料袋里的一颗梨:“这给你。”给了才脸热起来:她莫名其妙塞给千金大小姐一颗梨干嘛?人家缺梨吗?人家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可喻宜之冲她笑了一下,并没问她为什么要这样,捏着梨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