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宜之一直坐到双腿发僵了,才站起来往回走。走回别墅的路上要路过一座很老的钟楼,门洞里坐着一个老人,就连坐着身形都颤巍巍的,脚边一个旧竹篓,竹篓边靠着一张旧纸板,上面几个手写的大字:“老鼠药。”喻宜之这种同情心并不泛滥的人,都觉得老人有些可怜,多看了一眼。老人在雪中双手拢进袖子里:“姑娘,买老鼠药么?”喻宜之心想她买老鼠药干嘛,在人生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已经没见过老鼠了。老人并不愿轻易放过她这样一个“潜在客户”:“姑娘,一看你就浑身贵气,你一定住大别墅吧?我告诉你,别墅角落看不见的地方,有很多老鼠的,我这药是我家三代祖传的,毒性大得很,保证老鼠连挣巴的机会都没有。”这下喻宜之有点好奇了:“你卖这么毒的东西,哪些人找你买了你需要登记么?”“嗨,这几十年不知多少人找我买了,记得过来么?”“你这药保质期多久?”“很久,永不失效。”一阵风起,卷起倏尔变大的雪花,喻宜之迎着灯光在暗红的墙下,惊异的发现老人盲了一只眼,眼眶里一个假眼球,瞳孔散发着诡谲的蓝灰的毫无生命力的光。喻宜之忽然想,也许,她想完成的那件事,并不一定要假手于漆月。*第二天,大年三十。漆月接到大头电话,大头问她:“你家几点团年?”“八点。”漆红玉按照老规矩,团年晚。“说起来挺对不住你奶奶的,我家七点团年,你能到我家先吃一口再回去么?”大头挠挠头:“我怕我妈今天还是情绪不好,你知道她一直挺喜欢你的。”下午,漆月在家包饺子,漆红玉坐在一边,摸索着帮她擀面皮,一边听着喻宜之买的那个收音机。一个个饺子洁白可爱,弯弯的,像一个个小月亮。漆月告诉漆红玉:“奶奶,我今晚先到大头家吃一口,再回来陪你。”漆红玉连连说:“哎,你去你去,他们家的年可不好过啊,说起来也是可怜。”晚上六点多,漆月骑摩托车到了大头家楼下,没进去,倚着摩托车点了支烟。有外地回来过年的青年路过,不知道她“漆老板”的名头,对着她吹口哨:“美女,没地方团年么?要不要跟哥哥走?”漆月一个冷眼飞过去,放平时她也许会懒洋洋的调笑几句,但今天实在没有这样的心情。她抬头望着大头家的阳台,吐出缭绕的一阵烟。各家有各家的难,走到她和大头这一步的孩子,个个背着蜗牛壳,挖进去,都是漫漫黑色的潮。七点,漆月准时掐烟上楼。一进门,一个穿警察制服的人身姿笔挺,正对着门口灵位参拜,那灵位供奉的黑白照片,有张过分年轻的脸,分明的棱角有着和参拜人同样的坚毅。大头爸爸垂着头沉默,大头妈妈在抹眼泪,大头在一边手足无措。他总幻想过了这么些年,今年过年能好点,却还是把每年的情景重来一遍。原来,过去哪有那么容易过去,看起来愈合的那一道疤,轻轻一揭,仍是模糊的血肉。漆月走过去,挽着大头妈妈的胳膊安慰。穿警察制服的人敬完香,又对着大头爸妈标标准准敬了个礼:“叔叔阿姨,我们不会忘记章昊的牺牲,祖国和人民也不会忘记!”这话于他并非虚假的口号,漆月从那双坚毅的眼里能看到铮铮铁血,藏着无上信仰。大头的哥哥章昊曾是边境一名缉毒警察,在几年前的一次对战中牺牲,从那以后,他战友每年都有一人来陪大头爸妈过年。今年来的警察,就是大头嘴里的“祝哥”,因为在毒贩面前露了脸而被调到邶城。他好几年才请到这次过年假,本来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回老家,没想到他选择来了K市的老战友家。漆月陪大头妈妈坐了一会儿,等大头妈妈情绪平复了才回家。只是她自己心里的漫漫潮水,反而又被勾了起来。为什么人总要面对离别?生死,距离,一切的一切。她把摩托车越骑越快,耳边是呼啸而过的风,但心里的空洞并未被填满,反而越撕越大。直到锁摩托车时,口袋里手机滋滋响起,她接起还未等对方说话,便迫不及待开口:“喂,喻宜之?”*邶城,喻家别墅。喻文泰并非一个传统守旧的人,但春节还是要过的。昂贵而冰冷的大理石餐桌上,各种冷食摆满一桌子倒也丰盛,大多是火腿鹅肝鱼子酱之类昂贵的食物。喻文泰叫喻宜之:“去挑一瓶红酒吧。”喻宜之意外:“我么?”喻文泰笑:“翻年你就十八了,大人了嘛,可以挑酒了。”喻宜之默了下,喻文泰反复提起十八岁生日这件事显然刺激了她,几乎嘲讽的提示着她成年以后更不得解脱的命运。但她还是顺从的向酒柜走去,手脚发抖。说不上是因为紧张还是什么,也许,还有终于等到这一刻的兴奋?她都没想过上天会给她这么个绝佳的机会。果然是看她太可怜了么?她打开酒柜,挑了瓶很贵的,毕竟过年是大事,又问阿姨:“开瓶器呢?”阿姨正走过来帮她拿红酒杯:“就在你左手边抽屉。”喻宜之觉得一个看上去再儒雅的男人也迷恋权势,这从喻文泰的红酒杯可见一斑,他的红酒杯方形镶繁复金边,让人联想起古代帝王,并且这酒杯只能为他所用从不让别人碰。喻宜之找到了开瓶器,阿姨问:“你自己可以么?”“可以。”“那我出去取三文鱼了,先生点了新鲜的三文鱼,但今天只能送到小区门口。”“放心,去吧。”阿姨解下围裙匆匆走了。喻宜之看看旁边,有一叠备来切水果的手套,那一刻,喻宜之心里的恐慌被无限放大,她更剧烈的发起抖来。她遥遥望了一眼客厅,喻文泰正在跟朋友打电话,中气十足的谈笑。喻宜之快速摸出手机给漆月打了个电话。她快要窒息,急需一点力量。漆月那懒洋洋的调子,从手机里传来,熟悉的令人安心:“喂,喻宜之。”喻宜之一下子笑了。她也没想到自己在这种情况下还能笑,好神奇。她放柔了声音:“你干嘛呢?”像在打一通无关紧要的闲聊电话。漆月的声音带着风的味道:“刚从大头家回来,锁了摩托车往家走呢。”她拍拍自己脸:“今天风还挺冷的,不过应该没邶城冷吧?”喻宜之笑着:“肯定没,我在没暖气的室外脸都要僵掉了。”漆月:“你已经习惯K市了。”傻子。我是习惯你。喻宜之问:“你家今晚团年吃什么呢?”一定是热乎乎的东西。果然漆月说:“饺子。”喻宜之为自己的猜对感到一阵由衷的高兴,她声音更柔:“什么馅的?”漆月那边顿了顿,像是为她今天这样热衷日常闲聊感到一点意外。接着回答她:“玉米猪肉,加了一点马蹄,甜甜的好吃。”喻宜之:“嗯,能想象。漆月你啊,虽然长了这么张脸,但没想到做饭挺厉害的呢。”漆月不满:“喻宜之你什么意思啊?夸人跟骂人似的,不对,骂人跟夸人似的。”喻宜之发出一阵轻笑。同时,她默默戴上一次性手套。漆月问:“你呢?你们家团年吃什么?”“火腿,鹅肝,三文鱼,都是些冷东西。”漆月啧一声:“吃钱么。”喻宜之又笑。两人在她的轻笑里陷入一阵沉默,接着她小声的叫:“漆月。”漆月等着她说下去,但她并没有说下去。漆月并没追问,只是用和她极其相似的语气叫:“喻宜之。”我很想你。我很想你。藏在名字后的随电话信号隐去的后半句话,是不是都一样。喻宜之惊讶的发现,在这样的时刻她心里漫起的竟是无限柔情。天哪,柔情居然会跟她这样的一个人扯上关系。可如果她够勇敢,或者说够残忍,是不是就不用再执行她之前的计划,是不是就永远不用弄脏漆月了?一想到这里,她心里那种像蜂蜜一样汩汩冒出的,粘稠的东西,大抵是可以被称为柔情的。那样的蜂蜜也渗透进她声音里:“走到哪了?还有多久到家?”她决定,等漆月到家了就挂电话,去做她本来就该自己做、却一度想假手于漆月的那件事。漆月那边久久没反应。是听出了她语气里过分的甜蜜而感到异常么?接着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手机掉到地上,漆月慌到支离破碎的声音传来:“奶奶!奶奶你怎么了?”“喂120?我这里是,这里是……”她喘了两口气才报上自己家地址:“快来,我奶奶她好像……快没呼吸了。”喻宜之一怔。她收起手机,跑回房拿了身份证就往外跑。喻文泰还在打电话,任曼秋追着她问:“你去哪?”喻宜之:“去小区门口帮阿姨拿三文鱼。”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她直接打车去了机场,跑进机场的时候头发都乱了,疯子一样扯下自己手表交给一个人:“这给你,拿去卖,转我一张机票钱就行。”那人用看神经病的眼神,看了喻宜之一眼就走了。连续试了好几个人都是这样。直到遇到一个面相清冷的年轻女人,穿着航天局的制服,看着小疯子似的喻宜之:“小姑娘,别慌,喝口水。”她递了瓶纯净水。“我不喝水。”喻宜之跑得嘴唇发干:“你要表么?转我一张机票钱就行。”“去哪里?”“K市。”女人低头在手机查了一下:“机票卖完了。”现代人生活节奏快,很多人选择大年三十晚上踏上旅途,赶上团聚的末班车。喻宜之立马说:“那到L市,我坐车回K市。”女人又查了下,到L市的机票倒是还有。“瞒着爸妈跑出来的?”女人上下打量她:“为什么一定要去K市?”“找人。”“什么人?”“一个很重要的人。”喻宜之急起来:“你到底要不要我的表?不要我去找别人了。”“别慌,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女人上下打量她:“你成年了么?”喻宜之很想撒个谎,但她身份证就在手里攥着。她抿了下唇:“我下个月就满十八了,算成年了。”这实在是个很不安全的答案,谁会帮一个还没成年的女孩踏上漫漫旅途?出了事算谁的?喻宜之心底绝望。没想到女人说:“收款码。”“啊?”“把你手机收款码给我,我转钱给你,你自己买机票和大巴车票,不过,一定注意安全。”她又看看喻宜之:“你看起来挺聪明的,应该没问题。”喻宜之匆匆把收款码翻出来,女人转钱时她一直盯着瞧。“好了。”女人抬起头一张脸清冷依然:“很奇怪我为什么帮你是么?”“因为我也是在十七岁的时候,就遇到了一生中最重要的人。”喻宜之直到顺利登机才松了一口气。她望着窗外的茫茫夜色,舔了舔发干的嘴皮,有些后悔刚才没要女人的水。一生中最重要的人?开什么玩笑。像她这么冷漠的人,怎么会有什么一生中最重要的人?她不想有,也不配有,她只在乎她自己,所以之前才会出现那么自私的想法。漆月不是什么她一生中最重要的人。却是她在得知出事时、想不顾一切赶去陪伴的人。手机关机前她最后给漆月打了个电话,不出所料的没人接。估计漆月把手机摔了后根本没心思捡,直接跟着救护车去了医院。没关系。飞机呼啸着在跑道上滑行,像一只展翅的巨鸟没入夜色。等着我,漆月。*喻宜之生平以来第一次在飞机上度过了零点,飞机上的人互相拥抱、互相说新年快乐,空姐端来了热腾腾的饺子,问她说“小姑娘你要吃吗?”喻宜之摇摇头。她心里生出一个荒唐的想法:如果在飞机上跑步的话,速度与速度叠加会不会更快一点?下机以后喻宜之匆匆去坐大巴,时间不合适她就找了辆黑车,一起等车的有个戴眼镜的男人,看着喻宜之说“小姑娘怎么大过年的一个人跑出来?”喻宜之不说话,他兴致反而更高:“还坐黑车,不怕被人给卖了?”喻宜之冷冷说:“你试试。”眼镜男不说话了。黑车司机兜满了乘客才出发,最后一个上来的大妈要去女儿家过年,明天一早去给小孙儿煲汤,带了一筐活鸡,在竹筐里发出欢快的鸣叫。一车鸡屎味,眼镜男说:“操。”路过乡镇时有人在放烟花,很土的那种,每一响只有一种颜色,在空中或蓝或红,在Y省冬天犹然青绿的枝头绽放一瞬又陨落。喻宜之在一车鸡叫声和鸡屎味里,想起跨年当天漆月给她放过的烟花。漆月说:「祝喻宜之,自由自在,无忧无虑。」喻宜之自己并没有送漆月一张贺卡,漆月也没追问。在漆月眼里她似乎是被保护得很好、长到十岁还相信世界上有圣诞老人的那种人,事实上她从小就不信神佛,她只信她自己。神佛这东西世界上最好没有,不然她这样的人,估计是要拔舌头下油锅的。所以她从不许愿,也不祈祷祝福,这时却对着车窗上氲出的雾气,望着外面的烟花,在心里默默说:「也祝漆月,自由自在,无忧无虑。」不是说人死后其实不知道疼么?如果死后的拔舌头下油锅,能为这个愿望加上名为“永远”的前缀,好像也不亏?车开到K市时天都亮了,黑车司机明明说好把他们挨个送到目的地,这会儿却又开始抱怨他费了多少多少油根本赚不到钱。喻宜之跟一筐鸡一起被甩在了路边,而因为打了黑车这时机场女人转她的钱已经不剩什么了,大妈拿出老人机,声如洪钟叽里哇啦打电话喊她女儿来接。还很好心的问喻宜之:“小姑娘你去哪?送你一程?”“请问您女儿开过来要多久?”“半小时吧。”喻宜之摇摇头,打开手机看了眼,从黑车司机把她们甩下的地方跑到医院,也就半小时。喻宜之开始跑。迎着晨曦。迎着清冷的街和零星几个早起走亲戚的行人。迎着一扇扇紧闭的卷闸门。迎着空气里残存的烟火味。她的羽绒服在K市来说实在太厚了,可她也来不及脱,就那样跑了下去。一路跑到医院,冲到护士站的时候她肺都在疼,好像有人拿把带毛刺的竹刀在她气管上不停的刮:“请、请问漆红玉……”喻宜之冲到病房时,漆红玉躺在病**双眼紧闭,漆月木讷讷的坐在床边,脸上的表情很平静,可平时张扬的一头红发耷拉下来,好像失了色。不过那时是喻宜之的心已稍微定了定:至少漆红玉现在还在病**,还没到最糟。她的嗓子已经干到发不出任何声音,可漆月听到一阵匆忙脚步声已经抬头,一脸惊惶的表情像是怕再听到什么承受不住的坏消息。不过这次她看到的不是医护不是死神不是带来恶兆的一只黑猫,居然是——喻宜之。喻宜之迎着薄薄的夕阳走进来,一件特别厚的羽绒服敞开着,连修长的脖子上都全是汗,一头黑色长发以前所未有的乱度粘在额头上,脸上和头发都油腻腻的。天哪喻宜之居然会允许自己的头发出油?喻宜之带着一身鸡屎味走近:“奶奶怎么样了?”漆月呆呆的问:“喻宜之,你、你怎么在这?”喻宜之看她一眼好像她问了个无比愚蠢的问题:“因为我回来了。”又问:“奶奶怎么样了?”“做完换肾手术了。”喻宜之意外:“已经做了?”“昨天送到医院的时候,医生还以为我们是接到手术通知赶来的,因为有志愿者的遗体刚被送到医院,如果不是那样,医生说奶奶就算昨晚抢救过来,估计很快也会……”漆月嘴唇抖两抖:“喻宜之你掐我一下,昨晚奶奶送到医院就刚好有肾*/源,现在你又在这里,我是不是在做梦啊?”漆月觉得自己明明没有睡,可她遇到的事好得都不像真的。她瞪大布满红血丝的双眼,好怕自己眨眨眼的话,就会发现这些都是梦,而在真实世界里漆红玉和喻宜之都已离她远去。喻宜之走到她面前,弯腰,用力在她脸上掐了一下。漆月:“啊你还真掐啊!你这人怎么下死手!”喻宜之摸摸漆月的脸,她的语气和她的手同样温柔:“不是做梦,漆月,你会遇到所有最好的事,因为你就是这么好的人,干净得像月亮一样。”漆月呆呆的:“我?干净?”漆月这辈子听人骂她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脏,生长在老城区筒子楼,角落里堆满旧纸箱和老鼠屎,摩托车行里是臭烘烘的机油,沾在她指甲缝里洗都洗不掉。还有她那么花,每两周换一个男朋友或女朋友,不知多少人一边觊觎她的美貌和身材觉得和她谈谈也不亏,一边又在背后骂她脏。这辈子她和“干净”二字无缘,所以无论表面多么吊儿郎当,靠近喻宜之时总小心翼翼。生怕弄脏月亮。可喻宜之温柔的摸着她的脸,黑沉的眸子闪着无比坚定的光:“嗯,漆月,你是我见过心思最干净的人。”“你帮被欺负的人,你救流浪猫,你从没有抛下你奶奶,还有,你相信我。”喻宜之叹了口气:“你跟我才认识半年啊,你怎么能相信我呢。”漆月又呆呆眨眼:“我为什么不相信你,喻宜之,明明你才是最干净的那个人。”喻宜之转开话题:“奶奶什么时候醒?”“医生说奶奶年纪大了身体又很虚弱,要等五六个小时才能把全麻的药物代谢掉。”她看一眼墙上的时钟:“可现在已经六个小时了。”病**的漆红玉眼皮很沉,一点醒过来的迹象都没有。喻宜之:“我陪你一起等。”“我在这里,漆月,你不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