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月的耳朵烫了一下。“搞那些形式干嘛?”声音被机车边喧嚣的风吹得有棱有角,从中好似能窥得她微拧着眉的神情,像只倔强的猫。喻宜之在身后搂着她的腰笑。这段时间老城区改造项目有序推进,喻宜之手上新老项目交叠,时时加班,连周末也未能幸免。周六晚上,漆月与她打完“学习不累,我爱学习”的电话后,下楼,推出那辆火红的机车。跨上去,风鼓噪长发飘**。丝丝缕缕,喧嚣着张扬。直到车流河水般在她身侧褪去,夜路逐渐变苍凉,荒草撩拨着人神经里的怯弱。漆月脸上却仍是那副不羁的神色,停了车,一只脚支在地上,机车靴溅起一阵飞扬的尘屑。这是她熟悉的世界,闭着眼都能摸出纹路。她来到的是曾经赛车的山脚下,以前被人当作据点的旧工厂早已荒废,没有灯罩的路灯结着蛛网、黯淡蒙尘。漆月望了眼门口那张桌子,高时喻宜之固执跟着她过来,还穿着校服在那写过作业。唇边勾出一抹笑。没了路灯,一排机车灯取而代之,打亮眼前的山路。辉哥和几个哥们等在那儿:“漆老板,你选在这跟我谈华亭的事,够特别的。”漆月跨下机车:“这儿开阔嘛,活动活动,老子现在天天坐格子间里上班,快腰椎间盘突出了。”辉哥笑一声:“既然不习惯,早点回来,华亭照样交给你管,不然的话,钱夫人都不肯把华亭盘给我。”“我不会回来了。”漆月走到他面前,琥珀色瞳孔被灯光打亮:“你想我跟你合作,无非是怕钱夫人走后,我的蛰伏只是做做样子,一段时间后回来,自成一派跟你抢生意。”“我告诉你,我不会的。你们只看到钱夫人一家独大、呼风唤雨,而我是跟钱夫人走得最近的人,只有我清楚她背后付出了些什么。”“现在她要走了,她的时代也要过去了,我跟你也是十多岁的时候就认识,劝你一句,不要想着去当下一个钱夫人,不要去当树大招风的活靶子。”“钱夫人把手下产业盘给不同的人,大家都有得赚,她想留下华亭给亮哥和大头管,无非是在家乡留个念想,她不会再回来,我也不会再插手,只要你野心不太大,没有人会成为你的对头,你会发展得很好的。”辉哥犹豫了下。他身边一人开口:“漆老板,你说不会再回来插手这些生意,可人的想法随时都会变的。”漆月挑唇:“不相信我的决心是吧?”她走回去拍拍自己火红的机车:“这样吧,老规矩,用它来说话。”“我们也别赛车了,赛车有危险,每次都被我家喻总举报,这样阿辉,你说个时限,要是我能在你规定的时间内骑上山顶又骑回来,你以后就别再找我,也别去给大头亮哥他们添堵,大家和气生财。”辉哥:“好,够干脆。”他报了个时间,身边人互相对视一眼。是连漆月自己也从没达成过的成绩。漆月笑了声,这时一阵刺目的车灯明晃晃扫来,阿辉伸手挡了下眼。漆月回头,一辆白色宝马停在那里。车门拉开,走下一个纤长身影。白西装配阔腿西裤,细高跟鞋踏过路面的碎石,随着她走动,长发跃然间露出耳垂上小小一枚钻石耳钉。与这荒芜之景格格不入。漆月拧了下眉,向她走过去:“你怎么……”喻宜之言简意赅:“大头告诉我的。”漆月咬了下牙:“难怪头那么大,我看他是找削。”喻宜之看着她,拉起她的手。一阵晕黄车灯间,灰霾山石如缠人的沼泽,喻宜之很坚持,似想把她往上拽。她在那微凉的掌心间捏了下:“喻宜之,我知道你可以想办法帮我解决,但十七岁那年,是我主动去找钱夫人,走入了她生意场的乱局。”“现在,十年过去,我也想用我自己的方式,结束这一切。”“我知道你会担心。”手指灼热温度烫着喻宜之的掌纹:“但,相信我好吗?”喻宜之挣开她的手,向车边走去。“喂,喻宜之。”“喻宜之?”“之之……”喻宜之扶着车门,回眸:“你叫我什么?”她走过去,声音压低,被车灯渲染出暖意:“之之,相信我。”琥珀色瞳孔在夜色中灼灼,里面映着一个喻宜之。喻宜之抬手,把什么东西抛进她怀里。一个头盔。和她的机车一样,如一个流火的盛夏。漆月低头勾唇。原来喻宜之是有备而来。她戴好头盔,露出一双张扬的眼:“我很快回来。”喻宜之帮她把护目镜调下,伸手在头盔上轻拍:“嗯,我等你。”她随漆月一起走过去,漆月跨上机车,她站到阿辉身边。阿辉:“喻小姐,你能不能把你车的远光灯关一下?也太他妈晃眼了吧,哪有这么开远光灯的。”“晃到你了吗?”喻宜之淡淡道:“不好意思,我不是你们这世界的人,所以不太懂规矩。”她没有任何去关车灯的意思,只是扭头看向阿辉:“以前,你就因为这样,想把我当作漆月的软肋,对吧?”阿辉刚要开口。喻宜之:“嘘。”“没看到月亮要发车了吗?别吵,待会儿再说。”阿辉:……漆月的机车轰鸣,像一团焰火,冲破了夜色的包裹。山风呼啸,凛凛掠过她的T恤,长发从头盔下露出来,绞绕出风的形状。盘山而上,雾越来越浓,人好似被浸入一条河里游历,举目四望,这河漫漫渺渺的永无尽头。好似被世界抛弃,只余自己和自己的心跳,奇怪的是,漆月并没觉出那天地设陷的孤寂。十七岁时,喻宜之坐在她机车后座当她的眼睛,搂住她腰,少女的体温穿越脊骨裹挟她的心脏。现在,喻宜之等在山脚下当她的归属,脸庞扬起,始终望向她下山的方向。此时喻宜之的确以她料想的姿势,举目望着,时而低头看一眼手机的秒表。要是那雾气弥散的山路上漆月的身影再不出现,就要超出阿辉规定的时间了。她却并不慌张,似是心中自有股笃然。直到那火红的身影,一团火般不守成规的闯入。喻宜之挑了下唇。“阿辉。”阿辉瞥了她眼。“其实你看我看的没错,我的确不是你们这世界的人,对你们生意场和人际上的规矩一无所知。”“你觉得这是我的劣势,但这也是我的优势不是吗?”“我在你们的圈子里无牵无挂,没什么可以束缚我。”喻宜之淡道:“我的规矩只有一条,就是漆月。”“做生意而已,实在不需要如此勾心斗角,请你言而有信,以后不要再打扰漆月和她的朋友。”“不然,”她扭头看向阿辉,挑唇:“我守着我唯一的规矩,什么都可以做。”阿辉震了震。眼前的女人,看上去美丽、优雅、矜贵、理性,可那双墨色瞳仁里闪烁的光,他无比熟悉。那是漆月眼底的光,张扬狠戾而不顾一切。机车轰鸣着靠拢,擦着阿辉规定的时间线回到山脚。喻宜之撇下阿辉,向着漆月走去,夜色里对她抬起莹白的手,掌心里攒聚着月光:“干得漂亮。”漆月摘下头盔,黑发被薄汗黏在额角,很累,却笑得散漫。抬手,与喻宜之在半空响亮的一击。*当喻宜之终于迎来一个周末时,漆月问:“去约会么?”喻宜之挑眉:“约会?”“是啊,约会。”从前她们的约会,是永远隔着两个座位的电影院,是永远不能一起逛的小店,是必须前后脚去买的冰淇淋。这天,她们终于并肩出门。喻宜之穿得跟平时一样,白衬衫搭窄腿西裤,配一件极衬肩线的西装,挽起袖子露出手腕上的钻表,往耳后喷了香水,耳垂上戴一枚小小方钻耳钉。而周末的漆月完全摆开了职业装的束缚,穿领口松垮垮的T恤和牛仔裤,套一件棒球外套,嚼着香口胶,吹出个泡泡爆裂在嘴边“啪”的一声。喻宜之瞟她一眼。站到她面前,手伸进棒球外套,把领口往后拉了拉。微凉的手指,轻轻擦过她后颈。K市的步行街,多年过去了还是老样子,杂乱里自有股烟火人间的热闹。喻宜之一出现在这里,立即吸引众人目光。她扭头轻轻望向漆月,而漆月终于没再回避的意思。人群拥挤得恰到好处,两人手臂紧贴着,摩擦出旖旎的心绪。说来也巧,这天本是阴天,太阳一直被阴云裹着,后来不知何处而起的一阵风,忽尔天光大亮,阳光炽烈。喻宜之勾着唇角,漆月垂眸,看她手指微蜷,似握着两人终于共享的日光。“喻宜之。”“嗯?”“你的手指,好空啊。”在喻宜之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漆月手指勾了上来。喻宜之唇角弧度更甚,反握住她手指,十指交叠。阳光之中,自然不乏打量过来的目光。有议论,有指点,毕竟她们两人看上去,仍是那么不同。这时路边一个姑娘,忽然向两个对她俩指点的男生道:“你们嘴怎么那么碎啊!我一个陌生人都听不下去了!人家美女和美女那么相配,轮得到你们这些妖魔鬼怪来反对!”“清冷理性御姐和张扬不驯年下,我都嗑啦了好么!你们到底懂不懂欣赏!”漆月噗嗤一声。喻宜之:“她从哪儿看出你是年下?我们不是一样大么?”漆月:“可能你看起来比较成熟吧,老姐姐。”喻宜之瞪她一眼。“我要穿你的衣服。”“真的?”漆月笑:“这可是你自己说的。”路过电影院,她问:“要去看么?”“好啊。”喻宜之拿出手机,翻了翻购票软件:“看哪部?”点进一部恐怖片:“这个怎么样?”漆月:“别了吧,又是一堆人被困在荒岛上,然后主角开始不让他碰啥他非碰啥的作死模式,好降智。”喻宜之扬了扬唇。表面天不怕地不怕的漆老板,会在两人逛校园时,被自己讲的鬼故事吓得藏进她臂弯。“你是怕看恐怖片被吓哭吧。”“怎么可能!”漆月扬着眼尾:“喻宜之你这人懂不懂情趣,谈恋爱当然要看爱情片了。”她的头凑到喻宜之手机前选片,后脑看上去毛茸茸的,像虚张声势的猫。喻宜之伸手摸了一把:“都好,你决定。”她买了票,又叫漆月:“去买爆米花吧。”两人排在队伍里。“一个双人套餐,爆米花加大。”“你不怕胖了?”“你吃,我浅尝。”漆月吊着嘴角笑。谁能想到,她谈个恋爱还得兼职吃播。两人检票进场。相邻的红色软椅,喻宜之把横在两人之间的扶手抬起,可乐放两边,爆米花就由漆月抱着。喻宜之盯着银幕上迪士尼乐园的广告,状似无意的把手放在软椅间,微微摊开,指腹圆润的指纹透着微光。漆月挑唇,把自己的手放进去。放映厅灯光暗下的时候,她扭头望向一侧。喻宜之摩挲她手:“怎么了?”“只是在看,原来两个座位的距离,这么远。”那曾是两人在电影院里永恒的距离。然而现在,她坐在喻宜之身边,一切又好像变得顺理成章。漆月:“要是我们能早点这样,就好了。”喻宜之靠着椅背,掌纹与她相贴:“不晚。”“嗯?”“只要是你,怎么都不算晚。”只要最后的结果是你。兜兜转转,每一步弯路都有了意义。影片开场,银幕的光,在喻宜之薄而透的唇上凝出一个小小光斑。漆月看得入神。喻宜之明明望着屏幕,却似有感应:“你偷看我。”“才没有。”眼神被捕捉,连累耳尖跟着发烫。“我是想问你,要不要吃爆米花。”“好啊。”银幕上的主角尚且青葱,穿着校服翻出洁白领子,黑板旁边的墙壁上挂着角尺和量角器,漆月把爆米花喂进喻宜之的唇。喻宜之凑近她发烫的耳:“我怕胖,只能吃一颗,你就不能挑颗甜一点的吗?”漆月委屈:“我k,光这么暗,也看不清哪颗裹了糖浆哪颗没裹啊。”喻宜之靠过来,带着一身冷香。光影暗下的一瞬,吻轻柔的覆上。软而带清甜的香气,混沌了意识,让电影对白变作模糊的背景音。银幕重新透出天光的时候,复又坐端正。“这样,”喻宜之噙着抹笑意低声说:“就够甜了。”电影快要结尾,漆月那边吸着鼻子。喻宜之以为她因冷气而受凉,望过去。漆月已哭得满脸泪痕,咬着下唇,努力不让自己出声。喻宜之:……她左右看看,其他观众都在对着银幕哈哈哈。……这孩子哭点很奇怪啊。她低声问漆月:“哭什么?这不是轻喜剧么?”漆月哽咽着说:“看起来是圆满结局,主角开金手指实现梦想走上人生巅峰,可仔细一想,亲人去世,朋友反目,跟他在一起的爱人是重生回来,失去了所有记忆。”“这又算什么圆满。”大咧咧的表面下,漆月一颗心柔软而敏感。就像喻宜之十七岁第一次遇见她,在路边跟人打架,手背骨节上沾着血污,脸上沾着泥土,一双眸子却如天边的明月,闪着赤诚的光。从电影院出来,漆月哭得鼻子完全不通气:“喻宜之,你带纸了么?”喻宜之又觉得好笑,从包里找出纸巾递她。漆月擤完鼻涕,眼睛还是红的,像只被欺负的猫。喻宜之搂住她的肩安抚:“好了,以后不看这种骗人的伪喜剧电影了,嗯?”漆月却摇头:“没关系,可以看。”她握住喻宜之搭在她肩上的手,在散场的人群中,望着巨大菱形落地玻璃折射进片片夕阳。幸福的人,不怕悲伤的电影。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知道绝境中仍有幸福的可能。漆月忽然晃晃喻宜之的手:“看。”电影院大厅的角落,摆着一台拍大头贴的机器。漆月:“去拍吗?”“你想拍吗?”“去试试。”她曾经厌恶拍照,因为觉得生活灰败,无可记录。可这时喻宜之随她挤入搭着布帘的小小隔间,空间盈满,充实得不可轻轻放过。两人对着满屏日文研究了一阵,仍是被屏幕中的美颜特效吓了一跳。蛇精脸和漫画眼的两人根本看不出是谁。喻宜之研究了下,关掉所有特效,两人的本来面目终于显露。漆月刚刚哭过,眼还红着。一起拍照,心情雀跃着,眉眼却微耷着陷在之前的情绪。四连拍开始。第一张:漆月愣愣的。第二张:喻宜之倾身靠过来。第张:喻宜之吻上她的唇,露出一双错愕的猫眼。第四张:喻宜之重新面对镜头勾着唇角,而绚烂终于在漆月面庞绽放。打印照片,喻宜之把份数调整为“2”。想了想,又把数量调整回“1”。漆月:“为什么?”喻宜之:“只是想到,以后我们再不会分开,也就没有打印两份的必要了。”照片打出来,覆着光滑的薄膜,笑脸闪闪发亮。漆月晃晃照片:“其实我们的合照,也不算太少。”喻宜之:“六岁在孤儿院拍过一张,还有,我跟‘河童’也拍过一张。”“高时还有。”漆月问:“记得你辅导我那段时间么?”“那次,我居然考了全班第一,成绩发榜时就进了你所在的那个公告栏。大头非要给我拍照留念,你的背影,就在照片的最左上角。”“故意的?”漆月咧嘴承认:“对,老子好不容易找的角度。”喻宜之拍拍漆月的头:“以后,不用这么麻烦了。”她掏出手机,翻拍一张,直接设为屏保。从电影院出来,两人一起吃晚饭,步行街的每家小店都爆满,漆月打包了两份肠粉,和喻宜之找了处小花坛旁高起的立柱,肠粉放在上面。掰开一次性筷子递给喻宜之。喻宜之穿着衬衫西裤高跟鞋,站在路边吃肠粉,风扬起她浓密的黑发,漆月替她挽到耳后,她自己把发尾按在颈边,不再让头发乱飞。她的矜贵与这场景格格不入,路过的人都看她,她却一脸自在。从曾经旧筒子楼的逼仄房间,到现在的路边摊,其实喻宜之从未抗拒向漆月的世界靠拢。收拾完,两人继续游**。路过喻宜之曾买耳环的小店,漆月提议:“进去看看?”“好。”小小一间店,几个姑娘挤得满满当当。一百来块的首饰,与喻宜之耳垂所坠的方钻耳钉质感不同,她却垂着眼睫挑得投入。又问身边漆月:“你觉得哪对好看?”从前只能在微信对话,不像现在,最想她欣赏的人就在身边。漆月凑过来看:“耳环款式都普通。”“要不,你看看戒指。”喻宜之瞥她一眼。她执起一枚小小六爪圆钻:“这个就很衬你啊。”钻是假钻,一百多的标价清楚昭显这一点,但喻宜之的手好看,白皙纤长而不露骨节,最适合这种简简单单的款式。“戴上试试。”漆月弯了眉眼,戒指在喻宜之手上的效果,一如她预想。“我送你吧。”喻宜之压低声:“不是不求婚?”“谁要求婚了。”漆月一脸别扭:“不到两百块的小东西,戴着玩玩。”“可是,对你刚刚转正的工资来说,会不会太贵?”“……看不起老子是吧?”喻宜之笑。从饰品店出来,喻宜之空****的手指上多了枚小圆钻。她们去买冰淇淋,互相问询要什么口味,虽然吃起来难免有添加剂味道。喻宜之握着圆筒却毫不介怀,一阵风起,她把自己飞扬的长发往耳后勾。漆月望着那再次空**的手指,心里咯噔一下:“喻宜之,你戒指呢?”“好像掉了。”喻宜之看一眼:“怎么办,你可不可以再去给我买一个?”漆月抿着唇。“怎么?将近两百块,果然还是太贵了吧?”漆月蜷着手指,欲言又止。最后道:“改天再去买吧,今天太晚了,我们先回家。”她往前走,一只微凉的手自身后拖住了她。回头,见喻宜之挑着唇角,皎皎月光碎落于眼眸,正对着她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