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是难听了点,不过的确是这个意思。我没开口,话都让她说了,我低头抠着炕沿的毛毡,话吞了回去,又走去掀开了柜子上的遗照,端详了一下七年未有机会变化的郑宁宁。甘玲嗤了一声:“你问呗。”郑宁宁在面前,母女生死相隔,我一个外人,没什么谴责的立场。“问什么?”“那你来,做什么?”甘玲觉得我很可笑,脸上写满了轻蔑,这个女人肌肉发达一拳可以把我的脑袋捏爆,之前扎车胎拿出刀感觉都只是小打小闹,真要杀人抛尸还得在这无人问津的小破屋里面。但我出奇地没害怕,可能郑宁宁在天之灵看着我,我盯着这张照片过了好久。“这张照片……好像没有洗出好几张,你是把……嗯,郑宁宁奶奶家的那张拿过来了么?”郑宁宁的葬礼之后,遗照就摆在进门的堂屋的柜子上,面前摆着一叠干瘪的瓜子供奉,香炉上总是插着香,香气袅袅蒸腾。我为数不多去看望的日子,一进门就要被郑宁宁检阅一遍,我还是她的老师呢,心虚得像个学生,受之有愧地低着头不敢多打量。但我已经把这张照片上的每个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甚至我仔细一嗅,都闻得到相框上香灰烧尽后的烟气。甘玲说:“是那张。”“不给老人留个念想?”我尽可能地说得平和了一点,心里其实想谴责甘玲的,消失七年的亲妈横刀夺爱,留下本就毫无指望的老人。但想到世间确实普遍存在着恶劣的婆媳关系,和奶奶和孙女的亲密关系完美地共存,三代女人互为仇敌互相合纵连横地对抗,甘玲不考虑老人的想法是正常的。甘玲从我手中夺过相框,四下也没什么很高的地方,就拿在手里:“老人死了。”“啊?”郑宁宁的奶奶死了。我有点儿反应不过来这件事,去年我见到老人时她还抄起铁丝穿过麻袋里面堆满了塑料瓶,老人呼哈一声中气十足,皱巴巴的脸上写满了和废品抗争的坚决,今年我给她带的礼物还没来得及买。人变老之后好像就变得很脆弱,一个意外就会把半只脚埋进棺材,磕碰一下,撞到哪里,隐疾就悄然埋下,点起引线,在谁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轰然爆炸。现在的年轻人很多都会带着父母每年去体检一次,排查身体中那无形的隐患,即便如此,死亡仍然不会像电影海报一样倒计时,它突如其来,比甘玲更加可怖,甘玲至少还在门外敲门,死神直接破门而入。甘玲看我不说话,问我:“很意外么?都那么大岁数了,天天捡破烂,不讲卫生,也受累,又不积德,爱占小便宜,平时邻居也不想管她,死了也没人知道,我开门的时候,都臭了。”我不认同,我对她说起了郑宁宁奶奶来接郑宁宁的事。我说老人家平时很和善,节俭干净,来接宁宁的时候都是和颜悦色的。甘玲说:“接孩子就是对孩子好么?”“不然呢,孩子还那么小。”“她都七岁了,也离得近,一个人上下学不是正常?”“现在好多小孩十三四岁了还是大人接呢。”“我们那会儿反正是不接,小孩自己扎堆跑跑,相约着回家了。”甘玲把自己不接小孩说得理直气壮,给自己不负责任开脱。“你知道能县晚上有醉汉,我大街上乱逛,你硬给我撵回去了。小孩才多大,七年前治安不是更不好?你就放心小孩自己回家,不还是不负责任。”我不擅长跟人吵架,摆事实讲道理也不擅长,耍泼装疯更是不会,看过了太多吵架,千帆过尽自己还是嘴笨得不如个鸭子,只能故作严肃,尽可能深沉,学了点甘玲冷漠的皮毛,不求伤人,只求自己能把话说清楚。“我是不负责任。这个事实就别探讨了。”甘玲转过头,把这话头硬给掐了,我好不容易说了句完整的占据上风的话,打在了棉花上,一时间有点儿着急,乱了方寸:“那,宁宁奶奶去世,你怎么知道的?你是什么时候回的能县?”甘玲忽然拎起我的衣领子,要把我往外扔。我急中生智地抱住门框:“你不是拍了一千来张照片么!我看一百张,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怎么样?”论体格,我打不过甘玲,对方个子又高又有肌肉,论脑子,我已经被王炸了好几次,什么都比不过,只能开始讲条件换点什么。门框被我抠下一层土来,甘玲一拽,我奋力地抠,一时间尘土飞扬,对方一只手拿着相框,一只手拽我,力有不逮,我站稳了。甘玲松手,想了想:“你给我看二百张,我自己说一句我的信息。”思来想去,我正要还价,甘玲一瞪,我像个砍价废物一样点头了。一千多张照片,我能换5条消息。正是下午,天气还热,我又抓了两手土,甘玲在院子里压了两下水,用瓢舀着凉水浇在我手上冲洗。井里的水有一股清透的凉意,洗过手我晃悠着甩干,甘玲极为迅速地摸出手机。我也不知道事情怎么就发展成了这样,我应该咬死一句话,不知道不管我不说。可是回过神来,甘玲看似节节败退把我带到她的住处,实际上已经换来了我的妥协,她大海捞针,我就是旁边端盆的那个傻子。我相信应该找不到,但事在人为,天大的难事,做了个开头,奇迹万一就来了?看了第一组二百张照片,我默默计数,最后把眼睛一闭,暂时歇了会儿。闭眼的时候,我像个人脸识别机器,脑海中还反复过了每个人的面孔,如果我发现凶手,势必第一时间脸色惊变。刷刷刷翻照片的动作忽然在脑子里放慢,甘玲的新手机忽然变成了我的。我猛地睁开,甘玲一下子把手机放到我面前,我立即推开,拽出我的手机,皱着眉头往前翻。甘玲说怎么了。我翻到了七年前孩子们排练结束后下雨,家长来接,屋檐下大人小孩神态各异的照片。放大,再放大,翻到那张黑色雨披。“这个,这个是不是你?”我有些激动,甘玲却没着急去看手机,只是说:“那我回答了,我的信息就不说了。”“行。”甘玲这才低头,我把照片凑过去。她眼帘一抬,又蹙眉思索起来,把照片缩小,看见了一群穿着白丝袜的女孩子。一个冷漠的女人,表情从来都是阴沉的死水,一头丧了女的母狼蓄势待发,就连看照片的眼神都有点儿恶狠狠的。但半晌,她的表情松动了点,眼珠子微微一转,忽然格外没礼貌地退出这张照片看其他的,我要抢回,她却举高了手机,肆意地翻了一圈才还给我。“是我,”甘玲抿起了唇,在她自己肩头比划了一下,眼神很淡然地瞥向我,“我回答完了,继续看照片吧。”“既然宁宁死前没多久你还在这里……”我收回手机翻看甘玲有没有没礼貌地删除什么,“那你当初为什么要走?你后来去哪儿了?”“看照片。”甘玲的声音很坚定,把手机拿出来,再度放在我面前。“那你怎么又忽然回来了?七年里,你没有问过郑宁宁吗?老人的死你是怎么知道的?是你收殓的吗?”我脑子里充满了疑问,脱口而出。我是个幼儿园老师,按理说应该少管学生家长的私事,甘玲就算是个人间少见的垃圾,我也不能说什么。我的立场就是个勤勤恳恳看守园子的老农民,并不是这片地的主人,主人要挥霍要折损要遗弃,我都不能说什么。郑宁宁不是我的孩子。我只是不甘心。我有许多想干涉但无能为力的事情,因为我并不能替别人做主,比如我班上的小朋友哭着对我说他的爸爸妈妈要离婚要我帮忙,我除了安慰他在幼儿园保护他之外什么都做不到,我不能对着孩子妈妈说,为了孩子你忍一忍吧,也不能跑去跟孩子爸爸说,为了孩子你再想一想吧。我只能对着孩子搪塞,睡吧睡吧,天亮了之后大人的所有事情都会自动解决,小孩子只需要快快乐乐地吃饭睡觉就好了;小朋友对我说妈妈骂她没用,我只能对孩子妈妈旁敲侧击地建议她不要用暴力否则会如何如何,我不能钻进人家家里,在妈妈打孩子的时候冲上前,一套咏春太极降龙十八掌把打人的坏妈妈降服;小朋友犯了错自责不爱跟人交流,专业人士有好几条建议分别给幼儿园老师和家长,可家长还是要当着众人的面把孩子裤子脱下来狠狠地抽打,同班的小朋友看在眼里,被打的孩子咬牙切齿,一辈子都记得这个耻辱的画面。我什么都做不了,我甚至没立场跑去质问。可我仍然想要质问甘玲,那过去的七年,你在哪里,既然七年前你在,为何孩子死时你不在,若是你在,是否会避免这一场悲剧?从我的电动车筐里把酸奶拆开捞出一瓶狠狠地把吸管插进去,刚狠狠地吸上来一口,眼睛就开始发烫。我不过是想把责任推出去罢了,过错太沉重。可我的错永远是我的错,甘玲有甘玲的错,我们都难逃其咎。在郑宁宁的事情上,我更加无权质问甘玲什么。呼啦呼啦,酸奶瓶被我吸空,发出空****的声响。甘玲忽然扯起了我的背心下摆,我低头,看见兔子脸上被我滴上了两滴酸奶,好像在哭。“我不想说,小姜老师……别问了。”甘玲用手指揩掉兔子的眼泪,也没再强求我看照片,只是把我摁上了电动车,低声说:“我再想想别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