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玲说她想想别的办法。一个正常的人,不会想到去大街上广撒网地拍下所有人的照片来让一个人指认,拍要拍到猴年马月,认的人也精力有限,甘玲疯了那么几天,理智回来了,短暂地把这个计划搁置了。消停了好几天。我坐在家里拆快递,把给郑宁宁的礼物盒拿了出来。我不太认同把东西一把火烧给死人就能像个靠谱物流一样让人家在另一个世界把东西用上,但是能县的人普遍相信这个事情,在人死时用纸扎好宝马别墅,烧上美元欧元,不顾地狱的通货膨胀把死人生前的遗憾都一把火烧了,火光熊熊,所有人在灰霾和热浪里热泪滚滚。但是我还是会烧,有的东西我不舍得烧我就贴在墓碑上面,像过年贴个对联一样一年一度地冲冥冥之中的命运讨个说法,有的东西就装在盒子里,临时买个一块钱的打火机烧了。今年因为疫情的缘故,我的快递晚了一段时间来,但还好里面东西没有损坏。郑宁宁如果活着,今年就该十四岁了,皮克斯出了《青春变形记》讲一个小姑娘青春期月经的故事,我概括得可能不准确,但我觉得对郑宁宁来说应时应景,小女孩还没到躁动的时期就变成了一把枯骨,我想把好的动画片都介绍给她。快递盒里是红熊猫的毛绒娃娃,红色的亚克力绳扣吊在红熊猫屁股后面。现在鞋盒里除了艾莎,胡萝卜之外就只有这个娃娃,我幼稚惯了,想了半天,不知道一个青春期的女孩喜欢什么,最后短暂地搁置,开始裁礼物包装纸。我青春期的时候在芃县五中默默无闻,我也没有过多躁动,心平气和,我妈妈在我身上有一个计划,我顺着她的计划一步步地做事。看书学习,天赋平平,身体发育也并不突出,稀松普通的一张脸,介于孩子和少女之间。甚至没有什么躁动的暗恋,我的同桌是个还没发育起来的小男生,剃头的时候脑袋前面还留着一个桃子样的尖,没有看过言情小说,没有追过星,是个纯粹的土包子。平生最大的成就是当语文课代表,负责发学案收卷子收作业,语文老师夸我是个心地纯粹的好孩子,我脸红了一整天,晚上做梦都是那位女老师身上香水的味道。香水?十四岁,是不是有点早了。我胡思乱想着,外头忽然咚咚咚地敲门。又是甘玲,我一听她的节奏就知道。甘玲几天没出现,还是那身不变的装束,黑色卫衣的袖口磨得很旧,那一头花白的头发稍微盘了一下,在脑后挽了个小团子。我忽然觉得甘玲把头发染成白色也不错,毕竟有一张瘦长的脸。甘玲开门见山:“我打听过了,没变……负责这个案子的警察,退休了,好像不是能县人,我没打听到住在哪里。法院,监狱,不好找。现在,只能认照片了。”这次甘玲从裤兜拿出了手机,充电宝在另一个裤兜,看来那个塑料袋下岗了。我习惯性侧身关门,在甘玲走进来时收拾剪刀彩纸和包装盒端到一边。这次甘玲破天荒地坐下了,身子沉在沙发里,还伸手把盒子往她眼前拽了拽,看了一眼又松手了,我本以为她要抢,略微用力,撤回手的时候盒子一歪,险些把东西都倒出去。“我还没想好再放什么,现在这些总觉得很单调,贴纸,贺卡,玩偶,总觉得缺点实际的东西。”我又翻了翻盒子里面,倒也没避着甘玲,扔到电视柜上。甘玲毕竟是郑宁宁的妈妈。“什么?”甘玲的语气很平淡,似乎也并不关心我说的。“没什么。”把盒子放好,我先把眼药水拿出来摆在茶几上,甘玲瞥了一眼电视柜:“或许缺一只朱迪。”“哈?”我掰着眼皮给自己滴眼药水,不知道甘玲这句是从哪儿来的。“盒子里,你说缺点。”“又不是公务员考试,找相同项的……放朱迪干什么呀?”另一只眼睛滴好了,我眨巴眨巴眼睛,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你像只兔子。”甘玲说。我说看不起人也别拿兔子比喻,我是幼师又不是傻子。“玩具盒么?”甘玲问。“什么?”我已经学会了自己去甘玲手里拿手机,熟练地点开相册开始翻,嘴里已经开始计数了。“那个东西,艾莎贴纸的……”我忽然停下计数:“礼物盒。”“哦。”甘玲反而不问了,抬抬下巴示意我继续,仍然抱着胳膊审视我的表情,要看我能不能从这堆照片里认出凶手。我看得很细致,所有照片里的男人都各有不同,从中可以推断出甘玲会在各种匪夷所思的角落里偷拍,如果有一天她被当做是间谍抓起来不会有人感到意外。翻着翻着,我忽然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甘玲反应比我更快,我刚有反应,她立即捉走了手机,瞪着屏幕上这个男的。母狼豁然起身冲出去狩猎,两眼射出道道光芒,我急忙喊住:“不是,他不是凶手,这是我前男友……”甘玲顿时站住了,倨傲地抬着下巴,示意我继续说。“真的,你不是翻过我手机吗,还有我跟他的合照。”我翻找出我和路今时在李子幼儿园的合照,甘玲确认了一下,微微抬起眉毛:“不像。”“人……人发腮了,而且养了二胎,人油腻了点,你看看五官,一样的。”我不会认错路今时,路今时是我的初恋,差点结婚,即便他生了二胎,我们六年没见,我也能在朋友圈看见他的消息,肚子上开始有了赘肉但不算明显,脸是明显变宽了。戳着手机,两块屏幕里的路今时让甘玲对比了一会儿,最后颓然确定这个男人就是我的前男友路今时,他不可能是凶手,坐牢的人哪有跟媳妇生二胎的机会。甘玲坐回来,把手机扔给我,像是没有这个小插曲似的示意我继续,表情没什么变动。但是翻到了路今时,我还是忍不住想起我们分手的缘由。郑宁宁的死改变了我的生活,所有事情都变得无序,错在我,路今时是个好人。停顿了一会儿,我继续往下翻,继续刚才的数字往前数,终于数到了二百张,甘玲接过整理照片,我滴眼药水,闭上眼。“你说说你的信息。”甘玲嗯了一声:“我叫甘玲,属龙的,三十三了,能县人,一米七二,体重——”“这个信息也太没用了!”我坐起来,甘玲一头花白的头发又让我不好意思说什么。才三十三岁。甘玲靠在沙发上眯了眯眼:“你没说我必须交代哪方面信息。”“这个不算。”“必须算,你继续看照片。”甘玲说话有点儿命令式,但是也不让人讨厌,可能是和之前过于强硬的方式对比起来还显得柔和了些,一条发神经的母狼没直接揍我而是说话了,听起来还挺容易被接受?“下次你得说点别的。”甘玲点头幅度很小,睁开眼,把我往手机屏幕上按,逼我继续看。我一向很好脾气,倒也没逆反,甩了甩膀子把她的胳膊打开,继续数出二百张,甘玲收拾照片:“七年来,我去了很多地方,北京,长沙,深圳,西安,做过保洁服务员,摆过摊做过点生意,开过店赔了,后来做电商客服,然后辞职了,我是从河北回来的,我们仓库在那边。”这还算是比较有用的信息。甘玲的眼神似乎是在问我“够不够?”我点点头表示这能归类到合格信息里面。我看了整整四个小时照片,换来了几条其余的消息:“我跟宁宁奶奶相处不太好,就是普通的不和睦婆媳关系。”“七年前,我要走,因为我觉得每天洗锅刷碗很烦,想去找点人生的意义,就走了。”“哦,为什么啊,因为我就是,比较不负责任,没有什么母亲的责任感……”我回味了我看瞎双眼看了八百张照片换来的这几条信息,甘玲说得不痛不痒,我甚至不知道是真是假,我倾向于甘玲觉得我比较好骗,故意说来糊弄我,混淆我的判断的。“下一个问题,我想知道,你是怎么决定回来的?”我主动提出要求,甘玲继续指了指手机,我交叉双手在脑袋面前示意我拒绝,如果她不给我个交代我就不看了,头昏脑涨。甘玲用脚尖踩了我一下,一下子把我袜子踩脏了。我立即站起来:“我不是傻子,你别在这儿糊弄我——我才懒得管你为什么呢,我不说,你也不能拿我怎么样!”甘玲坐在沙发上抱着胳膊,似乎是觉得我很烦,眼睛阴沉耷拉下来:“幼稚。”“什么!”“要挟我,”甘玲作出了判断,“动不动就炸了,第二天我来,不还是乖乖看照片,现在大喊大叫的,就因为我踩了你一下。”“我这只袜子……我刚洗的袜子!”甘玲顿了顿,低头瞥了一眼:“只要你看照片,我就不动手。”“你,你平白无故……就算你,你有理由,我……我没道理,你来我家还……踩我,老……老逼我,啥也——”我气得要死,生气程度和嘴笨程度成正比,最后气得一句利索话都没说完,只能把甘玲拽起来:“出去,我搬家!我不住这儿了!”“我会找到你。”“我报警!”甘玲忽然说:“我想到了,我可以找你前男友,你俩有在李子幼儿园的合照,那时候你们相处,关于凶手,他一定知道点什么。”我没想到这个疯女人满脑子都是找凶手,居然在这时候想出了另外的奇妙办法。呆在原地,甘玲扭头就走,我只能徒然抓住她的袖子阻止她去找路今时。对着照片,她有地点,只要留心蹲守,她不难像跟踪我一样跟踪到路今时的住处。甘玲猛地回过头,一双淡漠的眼睛看着我,我阻碍她寻仇,等同于她的仇人,她看我的眼神犹如看一只猎物。“别打扰他……他跟这事情没关系,他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没说过,求求你,别去找他——”我死死拽着甘玲,甘玲说:“那你告诉我,凶手的信息。”“我不能,甘玲,我不能……”我两只手并用,扯住甘玲的袖子。可对方似乎知道我一定不会说,并不意外,另一只手扯住了我的胳膊,不知道她用什么办法,我回过神来,甘玲已经走到了门外,我被拧在门背上。“我再告诉你一个信息。我回能县来,就是为杀了凶手。如果我找不到●获取更多资源+VX:15080769776●凶手,我就是最大的凶手。”甘玲在我耳边低声吐露她今天唯一一句我能相信的真心话。我被推进我自己家,踉踉跄跄扑在沙发靠背上。门轰然关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