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沉默了一会儿,我的手和甘玲的手交缠在一起,也不知道谁在安慰谁,反应过来时惊慌地抽走,仿佛有人正破门而入窥见我们的姿态。以前我会握着其他愿意信神的人的手祷告,好像神洒水一样给予我的力量通过我的手心传递给对方。现在力量在我和甘玲之间传递,穿针引线地把两个女人捆在一起。即便我站起来背起包打算告辞,那种黏连的感觉仍旧挥之不去,话题戛然而止,但我们都知道继续下去会通向哪里,所以沉默便成了那天最后的告别。甘玲拿了钥匙开锁,拉开门闩,把我送到巷子口。本来要说什么,在她张口我也张口的时候,公交车晃晃悠悠地摇来,停在我身后,热气滚滚地招呼我,我只好匆匆翻找零钱,慌乱地抬抬头,车门噗呲一声关上了,甘玲在车玻璃的镜头中走出画面,留了一个倒影,字幕徐徐滚过,播放广告的灯牌色彩斑斓。那天之后,我有将近一个月没有见到甘玲。我没去家兴超市,也没去她家,微信也聊得很少,她也没有来。这一个月,我倒是没什么事情可做。我的日子在日历上是光秃秃的一团,没有什么事件可以发生。在最初,因为我忽然逃回能县与李勇全等人有些摩擦,和朱二婷禀报了我在市里的见闻对方表示了惊讶,在之后日子就变得非常平静,我看电影,刷手机,做手工,下去吃饭。但事情和我过去的七年有所不同——有一段时间,能县连续下雨,难得放晴的时候,天边亮出半截弯弯的彩虹,但另一边的天滚过棉被似的雨云,我提前穿上雨披骑着电车往墓地飞奔,半道上雨水压顶,噼里啪啦地打在我的塑料帽檐上。那饱经沧桑的破车在雨水的冲刷下身残志坚地往前卷动着它的轱辘,我两脚叉开,从小坡道冲下来,跑进墓地时,阵雨在我身后停了停,留出一线阳光,正好地照亮了郑宁宁的墓碑。我情不自禁地想,神忽然又开始指引我了,可我正要去做个封建迷信的事情,伸手抹了抹雨水,拂去了神的好意,从车座上拿下小铲子,把雨后在郑宁宁坟堆上的花花草草系数连根铲起,挑选一些好看的堆在墓前,去别处铲来些泥土堵住我挖出的坑坑洼洼,给坟包塑形,让它圆滚滚地定着。即便面对死人,我也并不擅长言辞,想了想,到底还是嘀嘀咕咕地说了句:“你妈妈很爱你。”别的,也似乎没什么可说的。再骑车回家时,我的心情也并没有那么着急,慢慢悠悠地爬坡,玉米地里竟然有人撑起帐篷露营,我新奇地放慢了车速,抹了把脸一望,里面传出大人小孩嘻嘻笑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近几年露营变得很火,说是大人的过家家,经常可以刷到类似的小视频和综艺节目。我远远地拍了张帐篷的图发给甘玲,也没有等待回复。回家路上我忽然想起来我小时候在杏园,我父母牵着我的手坐在板凳上,面前是买来的烤串,用塑料袋裹着,土豆片和烤馒头都不脆了,带着水汽的粘软,卤鸡腿也变冷了,我们还是不紧不慢地手拉手祈祷,我妈妈感谢神给我们的好生活,然后我们吃着冷掉的烤串,打蚊子,喝凉白开,后来烤串不够吃,我妈端出一罐子泡好的茶叶蛋,每人再吃一个,罐底和水面都有一层香料和茶叶,我妈妈指着其中的茴香说那就是我名字的由来。在幼儿园开学之前的一个星期,我回了一趟芃县。首先我打电话回去给村委会,确定回去不需要隔离,又详细地问了防疫政策,做了核酸才出了门——不像是回家,倒像是去什么地方旅游,我收拾的时候总有种荒谬的陌生感。芃县的方言和能县大同小异,唯有在详细到某些具体的表述才会有重音上的差异,但你仍然可以听得出芃县和能县的区别。从火车站打车的时候,司机说我不是本地人吧,我也没有否认,我都被能县的口音同化,忘记了该怎么说芃县话。芃县的墓地和能县不同,根据埋葬的地点很容易确认这个人或者他的家人生前是什么宗教信仰,而我要去扫墓,很容易碰上教会的人,他们并不祭拜死人,他们相信那些信神而因信称义的人已经快乐地和神同在了,在地上修葺坟墓只不过是为了给外人看——突出一个体面,不要让人觉得教会这群人都是不修边幅的疯子。从我搬到能县之后,我就只回来过一次,路今时和我站在路边看那个撞死人的疯子在大街上走路,世界成了个大舞台,妖魔鬼怪轮番出场,像个电影开头,路今时劝我放下。我相信我父母的墓地会被好好地顺带照顾,教会中存在一些无法对抗世界的可怜好人,我离开得格外决绝,祸不及父母,他们不会看着他们的墓地长满野草也不管不顾。我父母的墓碑合在一起,在土地下面他们也紧紧依偎,他们死的时候没有按着教内的礼仪下葬,有一些人心存疑虑,说他们以这种惨烈的方式结束生命,是不是在老好人的背后做了什么被神厌弃的坏事,以至于神发怒,将他们取了去?在我看来这无异于是一种诽谤,这不是人对我父母的诽谤,而是对神,神有权柄取走他们的性命这无可厚非,却留下了一连串的质疑。于是即便有人力排众议认为应该按着我们的规矩来葬,我也拒绝了他们,严厉地砍掉了所有的流程,世俗和神两者都无,没有花圈没有哭丧,没有祈祷没有劝勉,没有一众人跑来安慰,所有人无论好坏都被我拒之门外,我独自雇人把他们埋在土里,插上墓碑,然后离开了芃县。按照孝子应该对葬礼大操大办的原则,我无疑是个不孝女。数年没有回来,我更是板上钉钉的不孝。我一直没办法面对我父母的坟地,神好像就在那片墓碑前面等我开口质问祂。关于那些不甘心,那些愤怒,旁人的诽谤,我的不理解,似乎都要在我父母的坟前我要哭诉个答案出来。但我站了很久,只是放了一捧花,坟上的泥土被拍得结结实实,有人在照顾,我不想耽搁太久和任何人聊天,头顶的乌云忽然合拢,神如何降临西奈山【注1】,就如何离开了这片墓地,我被抛弃在旷野,大雨倾盆而下。我进火车站的时候还在给衣服拧水,拨弄着乱七八糟的头发,手机在兜里震动,拿出来时居然是久久没和我联系的甘玲。我摸出耳机戴上,一边留意候车信息,一边偷偷背着人换了个口罩。“你怎么不在家?”甘玲开门见山,口吻好像是这几天她都会来我家似的。“我回老家看了下。”一旁站内乘务员喊着芃县到呼和浩特的车就要开了,我拎起背包气喘吁吁地往检票口走。甘玲说:“哦,没事,今天我们私底下分了榴莲,给你带了一点,你大概几点到?再晚我怕坏了。”“离得还挺近的,差不多下午……”我算了算时间,接过我的票进去,“五点多能到家?”“那我在面馆等你。”在面馆见面的时候,我的衣服和头发几乎都干了,能县没在下雨,但云层厚重感觉也快了。甘玲坐在角落的桌子上,夹着一碟咸菜慢慢咀嚼,见了我,就抬了抬下巴,我懂了,径自走到厨房,要了两小碗面,给甘玲加了蛋和油豆腐,给我自己加了油豆腐,都要了香菜。她提起手里的塑料袋,是已经开好的榴莲挖出来装在一次性餐盒中。“家兴超市还挺好,给你们发这么贵的东西。”“能县人吃不惯,我们又进得多。”甘玲墩齐筷子,面已经上来了。这一个月没有见面,甘玲没有太大变化,头发又长了些,随意地捋在耳后,人还是一如既往地瘦长,丹凤眼里透着股阴沉的狡黠,抿嘴唇的时候让人觉得她有心事,吃东西速度很快,专心致志。似乎知道我在看她,她伸出筷子敲了敲我的碗,示意我专心吃。面汤泼进碗里,甘玲夹起咸菜,有个人走过来问能不能拼桌,甘玲干脆地说了句不能,把榴莲放在桌上,味道沁上来,对方就去别桌问了。还是一如既往地不好说话,硬邦邦的。我夹着面条慢慢吃,甘玲从碗沿抬头看我,也没说什么,喝完面汤,站起来付了钱,挥挥手,什么话也没说就走了,只给我留了两块榴莲和那挥之不去的味道。我想不出这个女人和我一个月没说话,见了面是这样。但又想不出其他方式,这个女人在我这里做什么都很合理,只要她不去杀人,不吃榴莲的我也愿意拿着勺,看着电视剧,忍痛尝下第一口,拍下照片:一张勺子里的榴莲,一张被挖开的和一张吃空的餐盒,调好滤镜发了朋友圈,夸它真好吃。甘玲点了个赞,我像是完成了任务,隔着手机摸了摸甘玲的头像却不小心拍了拍她。我拍了拍甘玲并得到一个大逼兜。沉默了一下,我打算撤回。忽然头像一颤。甘玲拍了拍你的肩膀说收到。我是方便家长回复才这样设置的……甘玲真是个,很冷硬的人。我没好意思再撤回,甘玲忽然说:你再拍一下。我猜她可能想给我第二个大耳刮子。若有人要打我的右脸,连左脸也转过来由她打【注2】。我平静了一下,做好了把另一边脸凑过去挨打的准备。我拍了拍甘玲并听到一句对不起。姜茴香:榴莲很好吃。甘玲拍了拍你的肩膀说收到。*作者有话要说:【注1】《旧约·出埃及记》19章16-23节【注2】《新约·马太福音》5章39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