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明二年五月下旬的一天,盩屋之东,渭水之南的一处山野所在,大唐朔方节度使唐弘夫与大唐泾原节度使程宗楚正在会猎。。。作为两个相对亲近的节度使,唐弘夫与程宗楚二人的来往,比起其他几位节度使来说,显得相当密切。他们一个在渭水南的盩屋,一个在渭水北,只需要其中的一个渡过渭水,酒可以相见。相见之时,大军就在对岸,而身后还有另外一人的大军,其安全性自不待言。于是乎,就在他们奉皇帝严命屯兵不发的时候,为了打发时间,也为了彼此联络,上回你去渭水南,下回我来渭水北,彼此间的会猎、酒宴等等络绎不绝。他们的关系,也就在这酒肉朋友之间的交往中,大大的进了一步。信任度已经达到一个较高的地步了。这里虽然处于围剿黄巢的前线,但是他们的所在,却是相当安全的。首先除了他们的本部兵马,盩屋以北,过了渭水再向北五十里,乃是拓跋思恭所屯武功。虽然这个党项胡人心机深沉,脾气残暴,不过在这个时候,相信这个胡人是不敢耍什么花样的。作为在大唐地位处于上层的胡人,黄巢那打倒一切上层的做法,让胡人也对他们十分敌视:尽管胡人往往心怀不轨,但是在面对黄巢的问题上,大家还是一致地。所以。即使黄巢有什么异动,他也不会不救。而在东边,屯渭桥的王处存、屯沙苑的王重荣这五百年前是一家的兄弟,早已经把黄巢西去的方向堵的严严实实,黄巢要想过来,除非他长了翅膀会飞。王处存对大唐的忠心不必说,便是王重荣。虽然曾经投降过黄巢,但是背叛过黄巢地他。只怕比别人更加迫切的希望置黄巢于死地。毕竟,万一黄巢得势,他王重荣也没有好果子吃。再加上他们本部地几万大军,可以说他们的所在是固若金汤,绝无安全问题。再说了,黄巢会有所异动么?当然不会。自从大军对长安形成包围态势以来,黄巢龟缩在长安城。几乎是惶惶不安。听说在长安的细作回报,黄巢的伪齐朝廷上下,为了是否要迁都离开长安的问题,已经召开过好几次朝会,讨论过好几次。从前是黄巢逼得大唐不得不逃离都城,只怕现在风水轮流转,该轮到黄巢走到这一步了。想起来,不由让人十分解恨。尤其是对于那些仓皇从长安逃出去的人来说。总而言之。黄巢绝不会有什么举动的。即使有,那也是往东逃离长安,决不会自寻死路地往西边大军包围圈里面撞。即使是向东,如果晚了几步,等接受讨黄巢檄文和诏命的诸节镇大军过来,长安就被围得水泄不通了。那时候想往东逃。都没机会了。相信黄巢不会蠢到这一地步。有着这样的认识,在盩屋东、渭水南的这片河岸上,唐弘夫、程宗楚二人呼鹰牵狗,弓突矢发,扰得在这片土地上原本生活的安安稳稳的野生动物们惶惶不可终日。为了追赶猎物,士兵们骑马奔驰,弄得河边烟尘四起。环境乌烟瘴气,士兵们的军容也实在差劲,唯有甲胃鲜明的两大巨头鹤立鸡群,场面混乱不堪。“哈哈哈。程郎。这一回可是为兄胜出了!今天地酒宴,可该里请客了!”唐弘夫引弓发矢。只听一声弦响,一头野鹿应声而倒,引起四周士兵一片欢呼,当下心怀大放,哈哈大笑起来。“唐兄,那可未必然了!”程宗楚也不甘示弱,口上不服软,行动上也不服软。当下举起弓来,瞄准一头野猪,“嗖”的一箭射过去。没想到这个时候,那头野猪被四周士兵的欢呼声惊动了,慌忙逃窜,正好躲过了程宗楚的那一箭!“哈哈哈,程郎啊程郎,为兄说过你不是对手的!”唐弘夫顿时大为得意,在旁边冷嘲热讽。程宗楚大怒道:“我就不信我射不中!”连发三矢过去,竟然都射偏了!原来那野猪受惊不过,跑得越来越快,加上程宗楚起了好胜之心,心浮气燥,与箭术的要求大相径庭,自然准头也就不足了。程宗楚在唐弘夫面前失了脸面,更是愤怒,见那野猪越逃越远,顿时打马追将上去,大有不将野猪射杀誓不罢休地劲头。如果他打黄巢也有这样的劲头,估计黄巢早就灭了。程宗楚正追间,突然感觉大地微微颤抖起来,顿时脸色一变。来到他身边的唐弘夫也脸色大变。这种大地颤抖的迹象,对于程宗楚唐弘夫这种老将来说,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那分明就是大批骑兵奔袭冲锋的声音!大地的颤抖幅度越来越大,两位宿年老将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在这片地方,怎么会有骑兵?其他几镇节度使行军的习惯他们已经相当熟悉。为了顾惜马力,他们根本不会在这种安全的地方全力奔行。那么,唯一有可能的,就只能是黄巢军才有可能了!只是……黄巢军从什么地方弄出来这么多骑兵?以前竟然一点迹象都没有?还有,这么多地骑兵,究竟是如何从王重荣、王处存二人地大军中潜过来的?难道说,王重荣、王处存二人地大军都已经被击溃了吗?那为什么一个溃兵都看不到?难道说,他们二人的大军竟然是被全歼了吗?这又怎么可能?除了天兵天将降临。否则一支几万人地军队,绝不可能一个活着的人都没逃出来!唐弘夫二人心中计议不定,脸上都失去了血色!二人面面相觑,竟一时间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办!这一次他们出来会猎,由于周围都是安全的所在,他们也就心态十分轻松,带出来的只有自己的几百亲兵。他们的大军。一个还在盩屋,一个还在渭水对岸。在眼看大批骑兵都将要冲上来的时候。就他们几百亲兵,该如何应对?勇武是一回事,但是明知道必死,还冲上去送死,他们可做不到!总之无论如何,他们不能就这样死掉!对大唐,他们固然有一定地忠诚。但要他们为大唐而献身,那就敬谢不敏了。逃!赶紧在骑兵没有冲杀过来的时候,赶紧逃跑。最好能逃回自己地大军。如果大军不免覆亡的命运,那么就不回大军,先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等风头过了,再根据情况的变化决定自己的去向吧!就在二人对视一眼中,他们同时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这样的结论。既然如此,那还等什么?赶紧逃吧!二人大呼一声:“快走!”当先掉转马头。带着一众亲兵,仓皇朝着骑兵方向的一侧逃去。他们也想得很明白:骑兵来地方向固然很危险,其奔袭方向也绝对是不能去的。要知道奔袭起来的骑兵速度那是何等之快!如果挡在骑兵前去的方向,那只有死路一条!倒是骑兵奔袭的速度虽快,但是却转向不便,朝侧面方向跑。安全系数那就大大的增加了!作出了这样的选择,二人一面狼狈逃窜,一面还心中得意:若非久在军种的老行伍,若非自己这种宿年老将,又如何能在这么短地时间内做出这样明智的选择?只是,仓皇加上得意的他们,一点都没有注意到,骑兵是从西边过来的!而黄巢军都在东边!除非黄巢军真的长了翅膀会飞,怎么会明明从东边过来,偏偏在西边出现呢?这一老大的破绽。忙着逃命地二位宿年老将。压根就没有发现!却说两位宿年老将,在渭水边狼突鼠奔。跑了没多远,一个心中惶惶不安,老是朝后面打量的亲兵突然大叫起来:“大帅,不用慌,不是黄巢军,不是黄巢军!是大唐的军队,是大唐的军队啊!”“什么?”唐弘夫二人脸色一变。面对敌人打不过就逃跑是很正常的事情,全大唐的将军们大多数都这样干。但是如果面对友军,还吓得逃跑,那自己二人可就要成为天下的笑柄了!这样的脸,他们丢不起!这个时候,他们这才恍然发现,骑兵是从西边过来的,那么是敌人的可能性就很小了。于是惊魂稍定,惶惶之感消失了不少。二人犹豫了一下,顿时勒马停了下来。唐弘夫对着那个叫喊地自己亲兵一招手,叫他过来,问道:“到底怎么回事?你说是大唐地军队,你看见什么了?”这亲兵倒有几分机灵,当下回道:“回大帅,小的看见了写着唐字地旌旗,还有那些骑兵一个个都装备精良,行动迅捷,队形不乱,透着一股军威,不象是黄巢贼兵。”的确,这样的军队装备即好,又一看就知道经过严格训练,黄巢那帮草寇,哪有这样大的手笔?唐弘夫沉吟片刻,望望程宗楚,征求他的意见。程宗楚点点头,问道:“除了这些,你还看到了什么?”即便如此,也难保万全。还是问清楚比较好。那亲兵挠挠头皮,皱着眉头仔细想了想,突然做恍然大悟状,大呼道:“对了,小的还在军中看到一种很奇怪的旗帜,还有奇怪的黄伞,看起来很堂皇很豪华的样子。”唐弘夫脸色一变,喃喃自语:“豪华的黄伞?难道是……”他望向程宗楚,只见对方脸色凝重。点点头:“只怕唐兄猜得没错了!”亲兵在一边摸不着头脑,不由得问道:“两位大帅,怎么了?”唐弘夫脸色冷了下来,很生硬的道:“不该问地,就不要问!”亲兵吓得连忙一哆嗦,顿时噤口不言。唐弘夫二人的脸色都变得冷肃起来,当先骑马走在前头。看他两人像在生气的样子。也没有人敢紧紧跟着,一个个都远远的的跟在后面。也难怪唐弘夫二人心情不好。那亲兵见识少,不懂什么。他们二人可是清清楚楚,那所谓的奇怪的黄色地大伞,只怕是皇帝出行的仪仗之一:麾。除了皇帝,谁敢在军中还弄个伞顶着?除了皇帝,又有谁敢在自己地旗帜上使用黄色?现在的诸节镇节度使一个个桀傲不逊,不听朝廷号令。但是这种礼仪上面的东西,却没有几个人有胆子逾制,那只会让人成为天下共讨之的公敌!所以,皇帝必然在军中!虽然早在前几天,唐弘夫等人就接到了皇帝御驾亲征的消息。但是他们以他们的想法,堂堂一个皇帝的出征,必然会牵涉到方方面面,林林种种。皇帝要想成功地出来。每个一两个月的准备是动不了身的。即使动了身,皇帝身娇肉贵、吃不得苦,在路上只怕不知道还要耽搁多久。这样一算下来,每个三四个月,皇帝压根就到不了!有着这样的想法,他们才会如此松懈。才会毫不在乎的会猎、饮宴。否则的话,就算是为了在皇帝面前做个样子,他们也不至于如此。但是怎么都没有想到,皇帝的御驾亲征,竟然来得这么快!在朝中他们不但有郑畋照拂,还有其他的官员作为耳目——这一点都不奇怪,作为一镇节度使,一个封疆大吏,他们不可能将所有地宝都压在郑畋一人身上。所以他们对朝廷的消息还是很灵通的。当皇帝要御驾亲征的诏令到来的时候,无论郑畋也好。朝中其他大臣也好。传来的消息都是皇帝地御驾亲征刚刚从朝议中通过。没想到,十天都不到。皇帝竟然已经到了!就算皇帝在朝议通过后马上出发,这也才仅仅五天时间。五天的时间到达,就算是久经沙场的精锐军队,也不过如此了。但是即使皇帝带的兵都是精锐,军队中还有一个皇帝呀!他们怎么可能这么快?皇帝又怎么可能吃得了这样的苦?更何况,朝议一通过就马上出行,那根本就是不可能的。单单是粮草的准备就要很长的时间。朝议没有通过,上哪儿弄粮草去?唐弘夫二人、甚至还有其他以为皇帝要很长时间才能到达的节度使,都怎么也没有想到,皇帝竟然是一个丝毫不怕吃苦的皇帝,皇帝竟然是用自己地私财在养兵!因为这样地事情,从古到今的皇帝,除了开国之君,根本就没有人会去做、能做到啊!也正是通过这样地事情,以及此后皇帝的种种事迹,原本不把皇帝放在眼里的藩镇,开始对皇帝有了敬畏。其中有些并没有多少野心,只是见形势如此,所以随大流的藩镇,更是从此以后,再也不敢有不轨之心了。当然,仅仅见到皇帝一副明君样子,就顿时心悦诚服,放弃所有野心,死心塌地效忠的故事,那是发生在史书中。虽然这被儒生们当成一种莫大的仁德,但那到底,不过是儒生们根据所谓的“圣人之教”而编造的故事罢了。却说唐弘夫程宗楚二人,在有了御驾已到的认知之后,心中的百般滋味,一时也难以尽述。在皇帝面前,作为大臣、大将,装出一副公忠体国,勇武过人、为国献身的样子都来不及,怎么能吓得逃走呢?这不是摆明告诉皇帝,自己胆子很小吗?被皇帝知道了,以后的荣华富贵还想再要吗?即使现在皇室衰落,皇室毕竟还是有一定的威信啊!自己当时怎么就没有想清楚呢?怎么就被皇帝的军队吓得逃跑呢?另一方面,作为对大唐还有一定的忠心的人,皇帝有如此的坚毅,有如此强大的军队,理应为大唐而高兴。然而他们这些节度使,却又有点不希望皇室重兴。毕竟皇室衰弱,他们这些节度使也水涨船高,有了更多的自主权啊!林林种种,让他们的心情之复杂,心绪之混乱,一时间都溢于言表。“陛下怎么就这么来了呢?这怎么可能呢?难道真的如郑相公所言,今上是一个英明之主吗?但英明之主,用不着御驾亲征吧?那都是昏……那个……那个君的所为啊!”程宗楚喃喃说道,似乎在自言自语,又似乎是在问唐弘夫。唐弘夫又如何能答?勉强一笑:“太宗文皇帝也曾经亲征过,这个……这个亲征未必明君就不能作……”他们几乎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一路就这样走过去,远远的望见军队中的仪仗,已经确定了心中的判断。伪齐黄巢虽然也称帝,但是他们的仪仗跟大唐皇帝的仪仗是截然不同的。别人分辨不出来,他们却清清楚楚。唐弘夫打马前冲,空中留下他的叹息:“听天由命吧!希望陛下没看见我们……”程宗楚强力想要笑,却比哭还难看:“除了听天由命,还能如何呢?不过,临阵换将乃是大忌,陛下也未必会怎样我们……”临阵换将是大忌,藩镇兵马也不怎么听朝廷号令。可是眼下这情况,陛下手握重兵,说换将就能换将,说号令藩镇兵马就要号令藩镇兵马!形势比人强啊!除非他们马上造反,否则不可能不听朝廷的号令。然而造反,他们终究是不敢的……唐弘夫打头,程宗楚在后,远远的行到大军之前。二人亲自迎前,大声呼道:“可是陛下御驾在此么?臣朔方节度使唐弘夫、泾原节度使程宗楚在此迎驾!”无论有什么结果,那就豁出去了吧!唐弘夫、程宗楚这个时候,心情颇有点悲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