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晚意这人脾气并没有多好。他醒时一抬头, 看见天色大暗,以为是他那个闹心的“好”邻居又整出什么幺蛾子,杀气腾腾地抄起捣药杖,冲了出来。结果一开门, 就见楼万河一脸晦气样地从隔壁屋子跑出来, 与他两两相对,而后一同转向了砸门的闻人晏, 及他身后跟着的两人。自认识闻人晏以来, 温晚意还是头一回见着他神色如此严肃,很是稀奇。他目光转向闻人晏怀中抱着的人, 多少明悟过来,一时没了脾气,将药庐的门再敞开些许, “少盟主, 请。”楼万河小跑着凑到这边屋来, 视线在他们身上好奇地扫了几遍,扯着嗓子问:“不是,你们咋回事呢?他怎么搞成这样了?”边问, 边想跟着他们一道走进药庐,可脚还没能一步跨进去, 门就摔到了他的脸上, 在他的额头上摔出了一个红印子。他刚想骂人, 就听温晚意的声音从里头传出,嚷道:“你太吵了,不利于伤者静养。”楼万河:……虽说里头住着的神医向来是个贪恋钱财、俗不可耐的货色, 但药庐内总体还算雅静, 破烂得恰到好处, 能挡风遮雨,但没有什么华贵的装饰,让人摸不清他这些年搜刮的钱财到底用在了何处。温晚意随便在桌上找了根破带子,充当襻膊,把长袖扎起来。转而看向小心将殷寻侧放在榻上的闻人晏,人自觉地坐到榻前切脉,开始了断诊必要的问话:“说吧,怎么回事?”“阿寻他被一涂毒枪刃刺伤,后运功助我擒敌,”闻人晏垂眸如实答道,“已有将近三个时辰,来时我替他封住了穴道,路上先行将伤口烧烙,止住了血,也喂了你先前留的避毒丸,和敷了伤药,旁的……不敢多做。”行走江湖,少不了会点跌打损伤的本事,也会备些防人暗箭的解毒圣药,但也仅限于此。温晚意赞许地点了点头,示意闻人晏将殷寻的上衣半解,一阵望、闻过后,说道:“是与孔开济身上同出一系,但略有不同的毒,看来是出自同一人之手。”温晚意话刚说完,就听一直在旁观望的杨幼棠说了一句:“不会有事吧?”虽说是问句,但语气听着却不像问话。“自当没事。”天山神医谷的传人骄傲地扬了眉,浅笑道:“孔开济身上的毒难办,是因他还中了一化毒掌,把那毒催得全身都是,殷少侠这可就轻巧多了。”“且你们来得巧,我刚配好了药,可以用上,不过还有一事……”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目光在屋内站着三人身上打转,见一个个脸色各有各的精彩,一时脑抽,起了心思,话头稍转,道:“我那药,还差一道药引。”“什么药引?”闻人晏急声问道。温晚意模仿着话本上的语气道:“唉……得要人的心头血,最好还是功夫……”“好。”话音刚落,闻人晏便把发上的长簪一拔,旋了个方向,刺尖直指自己的心口处,不捎一丝迟疑便要戳向自己的心窝。殷寻亲手所铸的长簪,虽不及那些能排上神兵榜的利器一般能够吹毛断发,但是它的尖口也是极为锋利的,加之闻人晏本身力道极重,并没有半点要放过自己的意思,这一戳下来当即就破开一个血洞。然而还没多深入,就被身侧急了眼的杨幼棠给伸手握住空出的簪身,把他的动作给制住了。温晚意没想到平常一身机灵劲的闻人晏这会竟死了心眼,且动作还这么快,他一个大夫,根本反应不过来。害怕因自己这么胡乱一句,给硬生生多变出个病患来,忙道:“不,不是,我就说个笑话!”从前温晚意为柳晴岚治毒时,与她聊起过一些药典上的问题。他说这人身上的血,不管是脑门磕出来的,还是手指头戳出来的,其实都一样,但那些个情爱话本总喜欢神化这心头血的功效,似乎它能比别处要更加滋润,颇为滑稽。当时他说这话时,闻人晏分明也在,还表示了认同。温晚意深刻地明白到,连这么显而易见的笑话都分辨不出来,闻人晏现下虽看着平静,但内里估计已经慌成一片了。毕竟,退一万步来说,哪怕当真要用上心头血,也先该找个碗来接着,而不是忙不迭地自残。“请温神医勿要开这样的玩笑。”杨幼棠见那血口并不严重,小松了一口气,转而对温晚意咬牙道。他这反应,引得他身旁的殷明诗颇为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与之同时,闻人晏应了声:“不好笑……我从不与旁人说阿寻的笑话。”说罢,低头看向杨幼棠握着簪身的手,果断地将簪子抽了出来。温晚意举手讨饶,认真地致了歉,道:“不过,需要药引是真的。”他站起身,走到了杨幼棠与殷明诗跟前,毫不客气地吩咐道:“我这后院西南侧放了一个大药缸子,贴着‘引七’二字,很重,须得两人才搬得动,你们小心些把它搬到这来。“见两人似乎想说些什么,忙挥了挥手,催促道:“快些哈,别耽误事。”等那两人别扭地出了门,他才转而朝向闻人晏,道:“别皱眉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自个长什么样,我怕你再皱下去,我待会心一软,会狠不下手来收你的银钱。”“你有话要单独与我说。”闻人晏小叹声,揉了揉眉心。“回过神来了?”温晚意走向屋中的药架前,摆弄着起面前的机关匣子,“我还当你已经完全急傻了。”温晚意这人是个守财奴,不止守那金银财宝,还会守日日把配好的药守在身边,当真能用上的药引,不会就这么随意地搁在院子里头。闻人晏坐到殷寻身边,抚了抚他额前的发,没有争口角的兴致,应和道:“是有些傻了。”见闻人晏这么干脆地认了怂,温晚意原本藏了一肚子的挪揄话也说不出来了,只能正色道:“我要与你说的是,经由方才查看,我发现这位殷少侠身上,除却那破口子带来的毒外,还有别的。”“是那种专门用来控制人的药,或许也可以称之为蛊,反正是种玄乎玩意,有人命其为‘断念’。”温晚意解开匣子内的机括,从中摸出了几个药瓶,放入袖中,“平时并无大碍,化在身上某一处,但若遭布药之人,以特殊的功法触之,极有可能会一瞬毙命。”闻人晏手上动作一滞。“而这‘断念’在殷少侠身上,少说,已有三年。”温晚意又取了一柄小刀,“它这药有几个特点,分量比较重,味辛,且不化于水,需得长期服之,除非每回都把人敲晕了强行塞喉咙里,否则基本只有人自愿吃下去的份。就我所知一般是用于养死士。”“我听闻苏姑娘在未被柳前辈救下前,曾是被当成死士养大的,但想必个中手段你们也会了解一二。”闻人晏目光稍沉,片刻才笃定道:“能解。”“能。就是需要点时间,且你得保证,他不会再吃下类似于‘断念’的药,不然药性相抵,容易出岔子。”温晚意一手转着小刀,一手拿起桌案上的灯,走到榻前,一点都不含糊支使起人均天盟的少盟主做事:“把人扶起来。”“是要剐去伤口腐肉?”闻人晏看了眼他手上的家伙,轻手轻脚地将殷寻扶起,问道。温晚意反问:“不然呢?”他把小刀放到烛火上将其烫红,而后凑近那血口子,他忍不住又嘴欠了一句:“还是说你有什么着急要问他,我也可以先把人给你弄醒。”说罢就见闻人晏果不其然地摇头:“皮肉连筋骨,可疼了。”“你们这些个整日舞刀弄枪的,还会怕疼?”就算是楼万河像是身上长了几百张嘴的货色,温晚意也没见着他治伤时喊疼。闻人晏无奈地应道:“他怕不怕疼是一回事,但我怕他疼。”正如他所说,那皮肉接连着筋骨,怎么都是疼的。先前在马车上,闻人晏用烧红的铁片在那破开的皮肉上轻轻一点,即便人在昏睡中,殷寻还是刹那间被刺得额间冒出冷汗,唇齿间泄出几声闷哼。看得他直揪心,嘴上不停地念着“不疼不疼”,好像如此就能说服那伤口,真的不会给人招致来疼痛。更别提现在是要剐肉了。好不容易万事,殷寻已然出了一身的冷汗。温晚意熟稔地往伤口处洒上药粉,又抬手往殷寻身上的穴位打了几下,再次支使起闻人晏道:“去外头打盆水来,我替他施针。”谁想闻人晏刚走出去没多久,温晚意就见殷寻像是被什么梦魇惊扰了一般,骤然睁开了眼,目光在屋内仓惶地,最后视线落在他的身上,哑声开口:“阿晏呢?”他见状一乐,回答道:“打水呢,应该快回来了。”殷寻闻言,才将目光收了回去,知晓温晚意是在给自己治伤,轻声道了声谢:“辛苦温大夫了。”“不用谢,收钱的。”温晚意慢悠悠地起身取了针袋,“对了,与均天盟打交道,是我在最大的生意,所以事关伤情,我有什么都不会瞒着闻人少盟主。但我这人好歹尚且有些医德,所以还是与你知照一声,我方才与少盟主明说了,你服过‘断念’这事。你若是不想让他知道此事,现下也没办法了。”殷寻一怔,垂了垂眸子,良久才应声道:“无妨。”“我本也……没什么是想瞒着他的了。”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