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寻一怔, 下意识地摇头道了声:“还好。”先前温晚意与他知照过,殷寻还以为闻人晏一回来,就会质问起他身上“断念”的事。然而是他想岔了。阿晏的第一句问话,并未是他料想中的强势质问, 而是夹杂着疼惜与后怕的一声“是不是很疼”。可仔细回想, 阿晏似乎一直都这样。也不知到底是对他的事不感兴趣,还是真如他猜想中的那般, 阿晏貌似总在害怕他会太过逾越, 对他小心谨慎得过了头。“可是看得我觉得好疼,感觉会疼得让人哭出来。”闻人晏柔声说着, 目光随手中帕子轻擦,落在殷寻满是血渍的背上。面前的创口有一寸多长,周遭围了一圈紫黑, 中心被剐去腐肉后, 能见其中格外分明的脉络, 呈现出浆红的血色,很是刺眼。“哪有人会如此容易哭。”殷寻眨眨眼。闻人晏默然,好一阵, 才喃喃道:“……我会。”他这话说得完全难以让人信服。分明先前在摘星桥市上,哪怕是被剑割了腕子, 都还是面不改色的, 连声疼都不肯喊, 更何谈是哭?反倒一门心思只顾着殷寻手臂上的小擦伤。殷寻眸光稍沉,心念着昨夜在寒衣节祭典中暗下的决定,与那未能说完的话。忽而一转身, 俯向前, 凑近了闻人晏。这一凑, 两人的距离就有些太近了。闻人晏瞳孔缩了缩,小小地惊了一下,本该往后缩的动作被他生生止住,没有动弹。殷寻抬手,指腹擦过闻人晏脸上被炭火熏出来的乌黑印记,不想反而把这张能勾人魂的脸给擦得更脏了,无端引得他一笑。这笑颜极近,有种莫名撩人的好看,加之殷寻指尖的凉意点染在脸上,反倒有些“烫”人。说话间,气息扫在脸侧,让闻人晏喉结一滚,顿时一阵慌乱。“阿晏……温大夫与我说,你已知我身上有‘断念’之事。”闻人晏闻言,连忙错开视线。从他隐约意识到自己有些过分在意殷寻开始,他就总在刻意地避免去问,或者去探查殷寻与饮雪剑庄有关的事。并非完全不好奇,但凡是与殷寻有关的事,大到生平志向,小到茶点偏好,他都想知道。也并非是没那个能力去探知。身为与百家结盟的均天盟少盟主,他本身就比旁人要来得消息灵通。很多事他真要去了解,总能想方设法地揪出点蛛丝马迹来。所以他其实是不敢。于公,均天盟并不方便去过问太多饮雪剑庄的事。难得共同维持了不见兵刃这么多年,身为均天盟中的人就算再怎么看不上饮雪剑庄,也不该主动去做那些可能会撕开两家表面平和的事。尤其是当下这个关口,闻人晏还有许多旁的事需要去一一处理。于私,他总觉得,既然在殷寻看来他们不过仅是“好友”的话,他就不该擅自窥探太多,就该把他们之间的界线划分清楚。“好友”不过是既亲近,又疏远的关系,这种关系,不足以让人能够肆无忌惮地踏入另一人的禁区。闻人晏手中常握着许多江湖上世家、大派不愿与外人道说的陈年旧事,与他们打交道多了,自然要更清楚那种被人擅自知晓、窥探秘密的感觉并不好受。更别说,被生父胁迫这种事,怎么想都定然不会是什么能与人分享的大乐事。他不想让殷寻有哪怕一丝会因他而感到不痛快,也不想跟人一道去编排有关殷寻的是非。喜欢一人,当珍而重之。时间久了,他甚至慢慢地开始自我劝服说,这些饮雪剑庄的事其实无足轻重。他在意的,一直都是殷寻,而不是饮雪剑庄的殷寻。就像每年的生辰礼一样,没人给阿寻过,那就由他来给阿寻过;有人对阿寻不好,那就由他来补上对阿寻的好,把最好的东西都呈上前,让阿寻慢慢丢掉那些个因受苦而养成的习惯……既想帮上点什么,但又不敢太过火。既忍不住,又想忍。尽力找寻诸多可以令他自己信服的克制理由,心思九曲十八弯,就是拐枣都没能有他这么别扭。可今时不同往日,他现在知道,殷寻与饮雪剑庄的事,一直让殷寻受制于人,甚至威胁上了性命。这让他如何不生气?如何不着急?那些个所谓的克制,所谓的不能逾越,全都被抛之脑后。可又会担心,万一……万一如若他主动去质问什么,阿寻回答说“此事与你无关”、“此乃我一人之事,还望阿晏勿要追问”……会生生把他暗中探查的想法也给堵死在半路。所以闻人晏没有追问,原本也不打算追问。不想,倒是殷寻先一步开口说了。殷寻见他沉默,继续轻声:“对不起,一直未能与你说。”“阿寻不必与我道歉。”闻人晏急声打断,“我……可以不问你为何。但阿寻,你能不能答应我……”他越说越小声,最后颇为没底气地说道:“答应我……我想托温晚意替你解了那‘断念’,你也不要再同意吃下那玩意了。无论是为了什么,你不要再让自己受委屈。““……不要再让我担心了,好不好?”“好,”殷寻勾了勾唇,温声应道,“以后不会了。”他张合了下嘴,还想补说些什么,想按先前预想的那般,将事都明明白白地说与闻人晏听。可话到嘴边,心底却泛出了一阵怯意。忐忑不安着,不知闻人晏会不会因为此事,而从他身边离开,光是稍微设想,就会觉得害怕,就会觉得心悸不已。踌躇之际,一阵敲门声响起,将他们彼此间的百般思绪中断。紧随着敲门声,温晚意从外头推门进来,就见面前的两人凑得极近,殷寻的手还搭在闻人晏的脸上,看着几乎是要亲上的样子,脸色一木,话语间并无悲喜:“不好意思,打扰了,但是一盏茶的时间到了。”比起大夫,温晚意总觉得自己更应是个商人。而从商,守时是一大美德。“治伤要紧。”闻人晏慌忙起身,这才发现,他这手上动作不知何时起就停了,根本没能给殷寻擦拭多少,一时懊恼不已。殷寻小舒了一口气,应了一声只有闻人晏能听见的“嗯”。温晚意走了进来,瞄了眼闻人晏这没出息的样子,嘴角一抽,差点没忍住嘲笑出声。他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脸,正好对上殷寻指腹擦过的位置,正色道:“少盟主,你要不先去洗把脸?”闻人晏也知道自己现下样子不怎么好看,也没管顾上温晚意是不是在打牙犯嘴,回头又望了殷寻一眼,应了声“好”,与温晚意错身走了出去。再次走到药庐的水缸边,闻人晏看着水面中倒映出的自己,总觉得他现今的模样,似乎与三年前的,并未相左多少。温晚意说,那“断念”的毒在殷寻身上最少已有三年。而三年前,对他而言最大的事,就是他在摘星桥市上给殷寻送红豆枝。闻人晏还记得,在那年摘星桥市开始之前,他回过一趟郡主府。也不知道是不是犯了岁,刚好碰上来家里头造访的长辈。这长辈辈份高,有官职在身,本就好事,爱攀扯,一顿宴饮下来,饮酒喝上了头,摸着自己的山羊须,端出一副经验老道的样子,揪着身为小辈的闻人晏,说教了一轮。内容大都是说,他父亲闻人竹雨是个死读书的,娘亲何清池又是个安分的,所以定是没人教他什么是真的“男子”之道。说什么男人到了十五就该学习怎么行人事,要开始学会去排解欲望,否则憋久了就容易变态。还说他都憋了两年,也该找姑娘来纾解纾解。嘴顺起来,就骂他一天到晚打扮得像个娘们,丢人现眼的,半点不雅正,正是这憋出来的臭毛病。又联想说,继续这样下去,万一又压抑得做出什么荒唐的事来,可不好收场。这些嘴上的说教闻人晏以往听得就不少,也没太在意,只冷笑着任凭对方滔滔不绝。不曾想,这个长辈还是个好实干的。说教完还不满足,当天晚上带着个丫头来堵闻人晏的房门,说这丫头经验丰富,肯定可以好好地“指导”他。闻人晏不能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家动手,被这一堵门吓得连夜跳窗逃跑,一声不吭地离开郡主府,自己骑马回了均天盟。回到均天盟的闻人大少爷躺在**,颠来倒去硬是没睡着。心想,旁人也就算了,万一他爹爹、娘亲也把这些乱七八糟的话给听进去了,也学着给他搞这一出可怎么办?他可不想三天两头就跳窗逃跑,太丢脸了。于是一边睁着眼,一边想着应对的法子,就这么到了天亮。好不容易差点能迎着天光入睡,就有属下来报,说摘星阁的人前来给他们递送摘星桥市的帖子。柳晴岚恰好不在,闻人晏只好起身相迎,从那管事口中得知,殷寻这次会代替殷梦槐出席。灵光一闪,一个离经叛道的法子,一个冲动荒唐的念头,占据了他当时全部的思绪。从小就人见人爱的闻人大少爷亲手去折了红豆枝,想着要去给他的阿寻表明心迹,高调地绝了自己的后路。可谁知正好撞上的,是心情颇为不佳的殷寻。那一冷声推拒,成功敲响了闻人晏往后的所有退堂鼓,也成了他诸多别扭想法的源头。然而……除却当时被他闹了一通外,阿寻心情不佳,会不会还有别的原因。闻人晏心想。作者有话说:两个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