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晏方从睡梦中被惊醒, 还没意识到自己手中握着什么,视线与殷寻对上,脸上挂起笑意。他柔声道:“阿寻感觉好些了吗?我去喊温神医来。”说着,才感觉到掌心处有什么擦了一下。殷寻的指尖冰凉, 却犹如点着一道炽热的火苗, 灼烧在他的手心上,甚至能把他的耳朵也一并点燃。闻人晏此时已然记不清他放在趴在榻缘小憩时具体做了什么梦, 心说该不会是早晨时他满心缱绻, 所以在梦中见着了阿寻,连带着手上的动作也不干净, 所以趁着人因药毒昏睡,把阿寻的手指头给握住了……反正,怎么都想不到, 其实是面前这位一向持正性冷的殷少侠在偷摸着触他。他心下一阵紧张, 道了一声“抱歉”, 猛地松开钩住殷寻指尖的手,起身就要往外走去,动作间, 发簪吊着金链珍珠,点在墨发, 发出细碎的“叮咛”声。随着声响停落, 被一下给拉住了。并非一触即分地拉住手腕, 而是握着他的手,殷寻葱白的指节紧扣住他的指,颇为强势地不让他有机会能够抽手离开。分明是秋冬时节, 有凉风吹拂, 但闻人晏还是感觉自己全身都烫了起来。“我想起来与你一道走走。”殷寻也快在榻上歇了有大半日了, 再歇下去骨头都该散了。“好……好,那,那就一道出去,出走走走。”闻人晏说话都变得结巴了。脸上的脂粉分明都已经洗净,但现下却还是泛出了桃粉。他生来明艳,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哪怕他那“第一美人”的名头,是他用「天下小谈」自己给自己封的,也不会有人跳出来质疑。就算并无红妆点缀,也该是个用不着搔首弄姿,就能轻易把人魂勾走的妖狐狸。心中总是惦念着要晃着尾巴,把面前的清正公子给勾得七荤八素。但若当真现下是什么能够上天入地,万灵化妖的时候,他肯定也是个术法修行得极差的。每当真真面对着殷寻,不仅施展不出来半点狐媚子该有的灵通魅术,反倒是自个一个不留神,就会慌张成了一只兔子,殷寻稍稍多些靠近他就会紧张不已,要多纯良有多纯良。反正,闻人晏从未觉得自己这般有什么不好的,人能洁身自好,懂礼守德又不是什么值得羞耻的事。真要说有什么坏处,就是容易像他现在这般,光是被心上人牵了一下手,就整个人像是踩在云端之上,飘然到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只依循着本能,同手同脚地去给殷寻取了他提前备好的换洗衣裳。而后同手同脚地走出屋子,趁着人换衣裳的空当,盯着自己被牵过的手,心底接连不断地开起了花,稍稍挤占掉了些许他这整日的阴郁,染上了些许欢愉。尤其这份欢愉,还在看见殷寻从里到外都换上他备的衣裳后,变得更加浓烈,让他忍不住脸上的笑意更深。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1],配着绣有暗纹的本白长衫,腰间挂黑佩,手握长剑,一身水墨凌然意,浑然就是闻人晏心中最喜的白衣剑客模样。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殷寻面上因那该死的毒,显露出来的病容。他心想,若非阿寻性子冷淡,总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孤高感,定然会招许多人惦记。殷寻朝闻人晏缓步走来,轻道:“走吧。”把他从满脑子胡子乱想中扯正了回来,他跟上殷寻的步子,想了想,开口说道:“昨夜情急,所以就没有管顾太多,冒犯到阿寻你了,很是抱歉。”指的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他横抱起来之事。虽然这句“冒犯”当时已经说过,但那会闻人晏被急得失了分寸,语气说不上多好。且如若那会恰好有旁的人,认出他们来了,又开始胡乱编排出什么奇怪情节来,惹得阿寻不愉快,那岂不是糟糕了。如此想着,闻人晏嘴上一时没有管顾住:“也不知回头,会不会听到外头的说书人传说什么,今年的寒衣节的红面将军被邪祟打倒了,所以有艳鬼出来抢夺人间最俊俏少年郎,总觉得是他们能胡扯出来的,如若阿寻你听见了,还望不要……”殷寻停下步子,神色认真地看向还在胡乱扯着话题的闻人晏,“阿晏不必为了这些与我道歉。”他正声道:“于我而言,阿晏你如何都不是在冒犯。”闻人晏眼眸睁了睁,原本滔滔不绝的话语像是撞上了临岸的堤坝,被止在了半路,最后只能嘀咕道:“这如何……也太笃定了。”心说,阿寻是不知道,他暗自在夜梦中,幻想过许多会冒犯他之事,比这可要严重多了。他狂起来,可是敢在梦里亲阿寻的!真要被阿寻知晓,指不定被斥一句下三滥的流氓都是事小的。所以他根本不敢让阿寻知道,只能一个劲光想。闻人晏移开视线,生硬地转换话题道:“温神医与我说,他回药庐本就是为了给孔开济配解毒的药,现下他的药已然配好,若明日你精神尚好,我们可以一道回去。”“这药庐简陋,住着也不舒服,所以我想不如早些回走。”“可是着急回去理那偷袭之人的事?”殷寻顺着闻人晏的话,问道。“理是肯定要理的,但不着急。”说起这事,闻人晏的眸色一沉,冷声道,“既然你我都推断,她就是刘金盏,像她这种曾是暗卫的人,嘴巴硬,所以得先晾着。晾一会,到时候才更好问话。”殷寻眸光稍沉,思忖了片刻,像是暗下了什么决定,道:“我想……去拜会一下闻人松风前辈。”闻人晏一怔,“去见我伯父?”“嗯。”殷寻应声。先前随闻人晏去闻人府的几日,殷寻一直老实地待在给他安排的房间以及房间外小院子里。闻人松风又是个行动不便的,故而殷寻其实从未在府中碰见过闻人松风,甚至说,闻人家的许多人他都并未碰见过。“……好。那便明日就去吧。”“阿晏不问为何吗?”闻人晏垂眸,心窝处像是有蚂蚁在攀咬,叫嚣着让自己继续问下去,让他跟自己多说一些关于他的事,更详尽些的,细枝末节的。吞咽了好几下,将心中想说的话删删减减,最后闻人晏别扭地低声喃了一句:“莫因己念而窥私嘛,我就不问了。”殷寻听着,把那句“己念”掰碎在心中,抿了抿唇,转而一笑,没有再多说什么。等殷寻服完药,闻人晏把人重新哄睡下,就抢着活把药碗端出去,省得那碗中残存的苦涩味熏殷寻一整夜。结果刚到厨帐,就见楼万河又在鬼鬼祟祟。“你怎么还没走?”闻人晏瞥了他一眼。“关你何事?”或许还记恨着早晨闻人晏的“出卖”,楼万河昂起头,好不嚣张地嘲讽道,“说起来,我还当你是情圣呢,结果就一怂货,什么都没成嘛。”但他这一声叫嚣,果不其然很快就被闻人晏给回敬了过去,“楼公子可听说过范铭远?”楼万河高声应道:“听过啊,怎么?”范铭远是销声匿迹快有十余年的一位侠士,坊间关于他的传闻甚多,与楼万河这位”话本子天尊“相像,一身的风流韵事。而关于他的最后一段典故,是说他为仇家追杀,被一在溪边浣纱的女子所救,在她的照料下,伤势渐好,且在相处中被女子的温柔善良所感动,以往勾搭过的莺莺燕燕都如过眼浮云,范铭远决定为了她,一改风流性子,从此专情一人,隐匿山野。而这一典故,给范铭远的传奇生涯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很受听书的欢迎,楼万河自己也听过不少次。“他其实已经死了。”闻人晏道。“哈?”楼万河瞪大了眼,有些反应不过来这一转折。“他那段浪**子收心的典故是真的,他们举办了婚宴,将认识的人几乎都请了,但成婚不到半年,范铭远就死了。”死了,可不就销声匿迹了吗。楼万河连忙追问道:“这怎么死的?仇杀?”不是说了他是仇家追杀才得女子相救吗?莫非是那仇家杀心未消,在人成婚归隐之后又继续来寻仇?楼万河觉得自己这推测相当合理。“是因花柳症病死的。”楼万河:“……”作为一位风流客,范铭远在从良之前,最喜寻花问柳,甚至还写了一本小册,评价天南地北各处妓院的优劣。他处处留情,一来二去,身上就染了病,而且还很重。“所以楼公子,你也当小心些,温神医可不一定愿意给你治这种病。”闻人晏貌似满嘴苦口婆心。“不是?我小心什么?”楼万河急道,“我才没有,我还是处……”然后又连忙刹住了话头,怒目瞪向一脸谑笑的闻人晏,“你套我!”闻人晏耸耸肩,没有再理会那气急败坏的楼万河,将药碗放下,便转身回屋,打算继续守着他的阿寻。结果一回去,却见本该被哄睡了的殷寻还睁着眼,问道:“阿晏不找地方好好歇息吗?”“在这也能歇息,我心有顾虑,不守着,难以心安,更加歇息不好。”殷寻想了想,平淡道:“但趴在边上并不舒服……这榻能睡下二人,不如一道睡吧。”闻言,闻人晏差点一个踉跄,还没等他例行的许多正人君子规劝冒出来,就听殷寻继续道:“否则我心亦难安。”闻人晏当即想道,反正又没有什么“男男授受不亲”的礼仪规矩,且是阿寻自己开口的……他喉结一滚,低声应了声:“那好吧。”等躺到榻上,闻人晏不由心中振奋,说什么他是个“怂货”,他明明可有出息了!作者有话说:[1]出自《丽人行》杜甫晏:表面狐媚子,实际怂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