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 闻人晏可以说是突然乍醒的。甚至来不及像往常一样,给自己好生梳妆打扮,只在外头披了一件单薄的熟缣衣,长发散落在肩头, 就冒着江南初冬的寒意, 急匆匆地跑了出来,往殷寻的屋子奔去。然而殷寻比他起得更早。不过及冠的剑客完全不顾自己的伤情, 正手握天问剑, 在一挑一刺间,展演着自己精妙的剑法, 剑招如流水般不带半点的迟疑,果断利落,每一招式都令人惊心。在闻人晏曾经想象过的画面里, 殷寻练剑时, 他理应立在一旁, 跟着一同吹奏。美人箫声伴剑舞,最是能动人心。但考虑到他在音律一事上的现实水平,所以这种事, 也只能想想。扫起的剑风,拂在身侧的桂树枝丫上, 将那还在执拗着想要直面冬季的桂瓣给, 正正落在了剑身之上。眼见着闻人晏向他走来, 虽说无言,却是在将剑尖的花,送予面前美人。闻人晏可以很自信地用「天下小谈」来宣称自己是天下第一美人, 可是对着殷寻的事, 总是有着说不尽的不自信。他总觉得, 一个清心无欲的人,怎会突然这么喜欢上一个人,什么样的人,才能撬动一颗对万事平澜无波的心。然后又挑剔地数落起自己,好像除了一张脸,有些许钱外,似乎也没并没有什么突出的优点。既闹腾又烦人,还一身的惹人非议的坏毛病,这得给阿寻下什么样的蛊,才能让阿寻也倾心于他?闻人晏越想,越觉得,什么两情相悦,说不定真是他的一场癔症。他捻起天问剑尖的花,那明黄的花瓣在他的泛粉的指尖上,配上闻人晏此时的周身清素,衬显出几分典雅。“阿寻……我昨夜好像做了一个好梦和一个噩梦。”殷寻略带疑惑地望向他。像是当真生怕那是自己兀自臆想出来一场的黄粱美梦,闻人晏言语间浸满了迟疑,最后三挑四捡,总算捡出来了一个稍显委婉的问话:“我梦见阿寻你喊我了我五声‘晏哥哥’。”太多了,不像是真的。殷寻一愣,“怎么数上了?”“那噩梦呢?他收剑上前,有些好笑地看着一脸傻相的闻人晏,又问道。“梦见你受了天大的委屈,我还帮不上任何忙。”这一个问题,闻人晏倒是回答得十分老实巴交。哪能帮不上忙,你来到身边这点本身,就是最大帮忙了。但这种腻歪的话,殷寻说不出来,昨日的一腔表白已经是他的极限了,更多的,需要慢慢适应,需要慢慢去。他只能对着这个还犯着起床懵的人下结论,“美梦是真的,噩梦是假的。”想了想,又一脸清正地喊了一声:“晏哥哥。”说着走向前去,将身上的披风解了下来,踮着脚给面前的闻人晏给披上,轻声道:“天寒,莫要着凉了。”披风里层还带着殷寻身上的余温,并不灼热,但偏偏烫得闻人晏瞬间耳根子就红成朱果,同时也把他这刚睡醒的一身懵劲给吹散。殷寻能算得上“喜欢”的事物,用一只手来数都有些浪费。在从前,“剑”可以说是他心中唯一。但是现在不一样了,殷寻还喜欢他。闻人晏美滋滋地在心中想。顺势将殷寻揽入怀中,用切身之感来意识,他当真从他的神仙那里讨得了偏爱。可抱完又想,他这样是不是有点太过黏人了,殷寻不常与人亲近,他若是步子一下迈得太大,会不会惹得他生厌。想着,刚要装作无意地将人放开,就感觉殷寻也抬起手,将他回抱住。闻人晏当即就推翻了自己先前的一通乱想,就着动作,说起了昨日的打算:“阿寻,温神医昨日跟我说,你身上的‘断念’若想要尽快拔除,还须得一味药,只在见霜城有。”“所以我想……等我处理一下盟中的事,我想去一趟饮雪剑庄。”闻人晏口中说的盟中事,大部分还是与胡知相关的事。他昨日大部分时间,都在处理那位擅自传信的叛徒,倒是没去看那位被关押在丙字水牢的刘金盏。等今日过去,人半泡在水中,依旧穿着那日寒衣节的厚实祭衣,面上的朱红涂料被水汽泡得褪去了不少,露出半张很是凶煞的脸,若是光看她的这张皮相与身段,很容易让人误认她为一个男子。可她凶煞的脸皮在苏向蝶的好奇心趋势下,被小刀挑开了些许,露出了她原本清秀无害的半脸,以及其上与另一头关押着的路庆生一模一样的宣州黥面印。她这满身的破落样,映衬得闻人晏满身翠玉金珠愈发光鲜。“别来无恙呀。”他像是话本里的刁蛮“恶女”,特地让人抬了张红木绸缎躺椅,放到柔弱“小白花”刘金盏面前,自个半躺着,语气轻慢地寒暄道:“在这待得可好?”刘金盏低头不语,闻人晏倒是不在意她的沉默,谑笑着自问自答:“看来是过得挺好的。”“你们既然手都能伸到均天盟里头,怎么你先前就不知,那位你所珍视的路庆生,或者说,胡知,其实吊着一条命在。”或许是这几日在水牢里被折腾得心中存了懈怠,刘金盏闻言下意识猛一抬头,刚想开口问些什么,又忙咬住自己的舌头,像是生怕自己会漏出来些许有用的信息。浑然不知,她这反应在闻人晏面前就是有用的。刘金盏显然是当真信了闻人晏把胡知给杀了的传言,所以才会安排上寒衣节的那场刺杀,却不想,本事够不上想法,反倒把自己也给搭进去了。“这么说来,你们与那内鬼传信并不方便呢,毕竟能拿到我手书与章印的人,自当不应只是个小门房。还是说你们传信,其实是在我宣称路庆生死了之前?”闻人晏语气带上了些许撒娇,问道:“与你们勾结的人是谁呀,能不能告诉我?嗯?”刘金盏听着闻人晏这语气,抬头看着他这一身妆容打扮,分明是倾世的容颜,但在此情此景下,只会让她一阵恶寒,咬牙骂道:“你这种不男不女的东西,真恶心。”闻人晏眼皮抬了下,落在刘金盏这半脸男相的易容上,很是耿直道:“你不也不男不女的。而且哪有你们恶心,总是费了劲去找寻那些不切实际的魔功,而不踏实点好好锻炼自身。”刘金盏面上冷淡,“你们这些黄口小儿懂什么。”“我确实不懂,竟就我所见,有的人哪怕不练邪门功法,那也是天下第一。”就比如说他的阿寻。闻人晏心想,脸上勾出笑意。他言语嚣张,说话间,伸出一指,分别指向刘金盏箭伤的位置,道:“而有的人,尽做些阴德事,总想着自己能神功大成,不也还是被我们这些黄口小儿压着打,甚至会死在我们这些黄口小儿手中。”“让我猜猜,你们费劲周折,是要与孔开济说什么?”闻人晏漫不经心道,“你跟他先前应当是认识的,所以他会听信你说的一些话。”“所以你跟他说,他以为已经死了的人,其实还活着,是不是?”刘金盏默不作声。却见闻人晏从腰间的小囊里,用双指夹起一个物件。通体流光溢彩,虽只是颗珠子,却让人一见便觉不是什么凡品。“你说,我反过来,让你们以为还存在的宝贝,其实已经被毁了,好不好?”刘金盏一见那珠子,霎时剧烈挣扎了起来,想要扑向前去,手脚却被锁扣牢牢地定住,只能像只困住的野兽般龇牙,声音尖利地吼道:“你要做什么!这混元珠仅有一颗,你不可……不可以!”闻人晏慢条斯理地将混元珠收回手中,也不管刘金盏发了狂的嘶吼,转身离开。可是潇洒不到半刻,半路又回来,后知后觉地叫人把椅子给他抬回去议事厅。他跟着躺椅一道回了议事厅,这才对着舆图就圈了几个位置,调配好了人手,命人顺着这些地方,先去把孔开济找回来。等确认了四下无人,才转向已然回到盟中的苏向蝶,交予了她一纸名册,低声道:“这些人是我排查出来的,你须得记住,等看完之后就烧了。”苏向蝶点了点头,因着先前办砸了事情,她现下很是郁闷,也没有像往常一样跟闻人晏贫嘴,安静地背起了手中的名单来。等背到最后,有些诧异地抬头望向闻人晏,想问一句“当真”,但又想,师兄能列举出来给她的,少说都有七成的把握,于是原本郁闷的脸上又添了些许难过。见她这样,闻人晏小叹了一口气,用手中的笔敲了下苏向蝶的脑袋,说道:“师妹脑瓜子什么时候才能开窍,好多替师兄我多分担点,我还想多抽点时间跟阿寻待在一块。”听得苏向蝶难过一扫,并举起了手中的拳头。等手上的事尽数安排妥帖,便是几日过去,殷明诗带来了自饮雪剑庄来的回信,信上内容不多,只用了命令的口吻,让殷寻立即回饮雪剑庄去。殷寻只看了那信函一眼,就顶着殷明诗难以置信的目光,将它递给了身后像小尾巴一样跟着他的闻人晏。殷明诗怒骂:“你怎能……怎能把庄主的信随便交予均天盟的外人!万一他们这些歹毒心思的人对剑庄不利……”而后就听见“嘶啦”一声,闻人晏竟一脸无辜地将手中的信给撕碎了,甚至在发现殷明诗一脸凶恶地盯着自己,还又调了位置撕了一次。闻人晏撕完,刚开口说什么,就见殷寻也转向殷明诗,“族兄许是没弄清一件事。”语调一如既往平静得会让人生寒,轻道:“在我眼中,你们才是外人。”平日里从不多与人争辩的人,突然这么冷声一句,让闻人晏觉着有些诡异的新奇。他躲在殷寻身后,缩着身将手搭在人肩上,只探出个头来,眼眸一眨一眨。小声地在殷寻耳边念了一句:“阿寻真霸气!”模样像极了被欺负的小媳妇。气息吹到殷寻脖侧,在那冰雪肌肤上,烫出一片微粉,让某位“闻人小媳妇”开始心猿意马地想,要是现下能啃一口就好了。可是这还有别人在,闻人晏自认为自己勉强可以称得上是一位正人君子,断不会在人前行龌龊事。至于人后……那就说不准了。“不是外人的话……”他踌躇了好一阵,还是按捺不住自己,支支吾吾、吞吞吐吐,又暗含试探地问道:“那我是内人吗?”殷寻顿了顿,问了句废话:“阿晏不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