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晏虽说不通剑道, 但天下武学、运气的法门多有共通之处,面前所书的剑诀,虽然字形癫狂,但细读能见其中条理。且这些字符, 皆是用剑刻在山岩上, 气劲十足,经年风吹水蚀都未能将其完全消磨, 从其走势与力道, 能窥见书者内力之深厚。“这是任成煊净世剑诀。”殷寻的目光也跟着落在这满墙的字符上,语气笃定地说出了闻人晏心猜想, 问道:“阿晏想如何处决。”闻人晏一愣,居然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好。他知道,阿寻向来喜欢钻研各种不同的剑法, 甚至可以说是阿寻往常唯一的爱好。不管那剑法是稀疏平常, 还是诡谲怪异, 阿寻都能从中琢磨出独到的见解来,并化用到自身,或者偶尔用以授予他人。更别提这满墙的「净世剑诀」, 乃是当年能被称作“剑魔”的人所书。剑魔行事令人发指,但他的剑艺在完全称得上一句世所难敌, 当年伏魔会闻人松风与其他武林正道合理, 以自己一身的武功相抵, 也只是将其重挫。他留下的剑法,估计对于每一个江湖客来说,都是极为诱人的。若谈私心, 闻人晏想都不会仔细想, 自当是顺着阿寻想要的来, 凡事以阿寻开心为重,当真对这剑诀感兴趣,想要琢磨一下,也不是不可以。可……他还是均天盟的少盟主,常常也要管顾上很多大局。浊教已然成了史上烟尘,它的余孽能翻起来的风浪也有限,可是再有限,也会害及旁人性命。残卷里不过只言片语,都足以让那些浊教余孽整出各桩事来,更别提是面前这几乎可以说是完整的「净世剑诀」,要是抄录下来,一个不慎,落到了旁人手中,指不定会掀起什么样的事端。退万步说,殷寻的身份特殊,闻人晏是不在意,但有的是旁人会在意。万一被人知道,因此给他冠上什么不得了的帽子,少不了会惹得一身骚。得提前想个能周全的法子。殷寻应当是猜出了闻人晏心中在想什么,他偏开了原本落在墙上的视线,走上前去,抬手将闻人晏的脸扶向自己,声音轻缓但却无比确定,道:“这剑诀不如十三剑式。”「十三剑式」是先前闻人晏借给殷寻誊抄的最后一部剑谱,他隐约记得,当时殷寻与他介绍过,那不过是一本透讲些基础剑招、常用于初学者入门的小剑谱。“杀人祭血,是下下等,甚至不如稚子持木挥扫。”殷寻说道。沈老先生教授给他的饮雪剑法极为清正,讲求行剑如君子,杀生是为止杀,其中又糅合了殷寻自身对万物走势的观察与尝试,成就了殷寻现今能剑出惊鸿的一身剑意。与这嗜血暴戾,讲求以血洗剑,取生人命来得自身大成的「净世剑诀」截然不同,两者的根本更是有着云泥之别。总归是,不认可,不屑于,不同道。那些个浊教徒那般宝贝、甚至不惜以命争抢的剑谱功法,落在他们这两位小辈眼中,全都成了满墙的废话。这要是让均天盟牢里关押着的几位听见了,不得都发起疯来。闻人晏忍不住笑了起来。心说,是他糊涂了,阿寻的剑本就是天下第一,哪需要这点旁门左道来当辅料。又忍不住在心中鄙夷,他的阿寻至清至正,分明根本不屑于去学习什么魔功邪法,殷梦槐那老匹夫到底日日在担忧些什么?“既然不如,那便毁掉如何?”他就着殷寻捧着他脸的动作往下俯身,两人的鼻尖轻轻地碰了一下。碰完,对上殷寻稍带怔愣的视线,闻人晏又立即不好意思了起来,面上浮起霞云,慌张地往后退了退,磕磕巴巴地解释道:“下,下意识就……这么做了。”“无妨。”殷寻也跟着低笑了一下。说是毁掉,要把这刻得满墙的剑诀全部抹除,那可是件费时费力的大活。故而闻人晏选择折中,与殷寻合计着,只把其上关窍以及涉及害人之法的地方毁去,再将洞口封死。当然,闻人大少爷故事听得多,担心后来会有倒霉蛋,哪怕面对封死的洞口,也依旧不慎这个地方,还不知死活地要照着上头的剑法学。所以他十分贴心地取下长簪,在最前头,笔走龙蛇地刻上了十个大字:「残章勿练,小心走火入魔」至于那个倒霉蛋会不会有一身反骨而不听劝,那就不是他能管得着的事了。还上头等候的温晚意,见他们许久还不上,在崖边担心得来回踱步,好不容易等到天色将暗,才见闻人晏很是不客气地将他们发现的这整片火毒草给扫**一空,整整一箩筐,全都采了上来,顿时让温晚意心花怒放。“有火毒草的话,可以将拔毒的时间缩短至一月。”温晚意眼睛发亮地蹲在这一筐的火毒草前头,慢条斯理地捏起其中几株,细细检查起其根部,越检查,脸上的笑意就越发浓厚,让闻人晏怀疑他的嘴角几乎是要咧到耳根子去,“不愧是少盟主,真是厉害。”“主要是阿寻眼尖。”闻人晏很是熟练地将夸赞推到殷寻身上,而后又正色问道:“一月……不能再快吗?如若中途下毒之人发难。”“再快,就会伤及本源了。你舍得?”闻人晏默然,温晚意不用他回答都知道他肯定舍不得,所以早前压根没有考虑过别的法子。他将火毒草搬到他们的那架马车上,继续道:“其实只要不直面下毒的人,不让他用上毒引就好。毒蛊不比你射箭,再怎么厉害,也很难在百步之外施展。”听此,闻人晏抿了抿唇,走到殷寻跟前,用着商量的语气,轻道:“明日我想去一趟饮雪剑庄。”“我知道。”殷寻回道,这事本就是出发前闻人晏就与他说过的。却见闻人晏摇了摇头:“可这关切到阿寻你本身的事,该是要你在场的……”“可是我放心不下,也信不过殷梦槐,怕他会对阿寻你不利,怎么着都放心不下。”这话说得,完全是把饮雪剑庄的庄主,当成了会肆意残害庄内弟子的人。他们的说话声音并不算大,但也没有刻意压低,能让还被封穴捆在马车上的殷明诗听得见些许,面上登时一阵扭曲,想要骂上几句,可是偏偏嘴巴被绑得严实,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回头你说与我听也是一样的,且等万事妥帖,还可以去第二次,第三次,”殷寻轻笑道,“只是如若方便,可去与先生问声好,与他说说我们的事。”闻人晏被他这么一说,瞬间多出了一种将要面见家长的紧张感,郑重地回道:“好。”他们悄无声息地进了见霜城,找了个能落脚的客栈,好让温晚意快些开始为殷寻配药拔毒。待到次日,闻人晏才动身,前去许久不往的饮雪剑庄。他对饮雪剑庄的头一个印象,是觉着这个地方像是白雪盖棺椁。而到了现今,他发现他的这个第一印象并未出错,当真是座死气沉沉的大棺椁。现下本就少有人会造访的饮雪剑庄,随着冬季渐临,大雪封路,更是门可罗雀,一派凄楚萧索意。所以在闻人晏到来时,门前只剩下了一个体型很瘦的门房在。瘦门房穿着厚实的衣裳,躺在摇椅上,很是惬意。他刚打完瞌睡,人还有些迷糊,眼见着一位面容明艳、身姿不凡的美人向他走来,眼睛登时就直了。当门房这么多年,他从来没见过这般好看的人。呆愣在原地好一会,直到人从他身边擦身而过,才用余光瞄见美人腰间挂着的一块腰牌,上面明晃晃地写着“均天盟”三个大字。结合着诸多江湖传闻,他这才反应过来,这位突然造访的“姑娘”是谁,连忙从地上扶起了那面“均天盟与狗不得入了内”的木牌,挡在了那人面前。闻人晏只低头瞧了那木牌一眼,并未太过在意,轻笑着问道:“你们庄主现下在何处?”原本瘦门房是不想答的,但是如此一张绝美的容颜,带着与生俱来的魅惑,让他不由自主地生出了迟疑色,话也就不自觉地溜了出来:“好像是在正堂会客。”顷刻间又回过神来,叫道:“不是!你不能进去!”“我是来踢场子的。”闻人晏眨了眨眼,面上尽是无辜色,道,“你见过哪个踢场子的,是会好好理会你们庄上的规矩的。”“再说了,你挡得住我吗?”瘦门房一滞,居然觉得他说的非常有道理。同时,在见霜城的客栈里头,殷明诗抬头朝早期准备继续配药的温晚意笑了笑,看上去有些为难,道:“温神医,我尿急。”“我憋了一晚上了。”温晚意闻言一噎,又想这也是人之常情,便抬手帮忙解开了殷明诗身上的穴道。好不容易被解了穴,殷明诗目光一暗,在不久前,有人交代过他,如若他催不醒殷寻身上的“断念”,那么往后再也醒不来的人,就是他。而他是殷寻的族兄,虽说并非直系宗亲,但自小就被养在了殷梦槐的膝下,其实很得信赖。在殷寻此行前,殷梦槐曾经嘱托过他,一旦殷寻做了什么背叛山庄的事,就当用一物来将他给制住。身上全是密密麻麻的痒痛,殷明诗心想,此番如何不能算殷寻背叛饮雪剑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