询英台上一瞬万籁俱静。只余殷梦槐被挑飞的剑落在地上, 敲出清脆的“哐当”响,一时间与殷梦槐那如悬在崖上的心跳同频。那个一身清净气的剑客身影再度浮现在了他的面前,与他面前执剑的殷寻相重叠。死守多年的秘密就这样被广而告之,他应该早想到的, 既然殷明诗被灵蝎教的人所迫, 那么他所知晓的事情被灵蝎教的人所知晓,也并不奇怪。既然他能想到这一重, 那心眼比马蜂窝还多的闻人晏, 理应也能想到这一重。没一会,周遭便有窃语传出, 打破了这夜色笼罩下的静谧。“魔头?任成煊……是谁?”杨幼棠听到这声窃语,笑了笑,道:“对了, 你们不认识, 你们不认识……是那位残杀了上千妇孺, 刀剐了上百侠客来洗剑的,你们这些人最为痛恨的,净世剑宗的剑魔。”任成煊那罄竹难书的罪孽, 像是成为了杨幼棠的一道底气,他重新抬头, 死死地盯着闻人晏, 声音变得尖利:“殷寻是剑魔之子, 身上的血债不比我少到哪里去,少主……你既然怪罪我哦,也当远他而去啊。”随着杨幼棠声落, 场上瞬时一阵哗然, 甚至有人在全身一个激灵过后, 祭出自己手上的兵刃,锋芒直对殷寻,又猛地瞪向脸色阴沉的殷梦槐,大声质问道:“殷庄主此子说的可是真的?你们饮雪剑庄竟然……”这声质问还未能说完,就被闻人晏轻巧的一声答话给打断:“是。”殷寻的剑身还挡在杨幼棠的跟前,默然而立,未作片刻言语,分明是关切己身的事,却仍然一如往常的淡漠。然而闻人晏的目力够好,能见殷寻握着剑的手稍稍地颤了一下。不过一下,转瞬即逝,几乎让人无法察觉,将显露的不安给尽数展露到了他面前,引得他心室微酸。他凑近殷寻,当着众人的面,纵然可能被千夫所指,也依旧云淡风轻,不带半点迟疑地握住殷寻藏在袖中的手,用掌心的温度融化掉那所剩无几的提心吊胆。闻人晏颇为孩子气地吐了一下舌头,道:“又如何?我早就知道了。”他目光对上杨幼棠:“你问我为何只看着阿寻,而不正眼看你?”“这问简单,自然是因为你不是阿寻。”声音朗朗,满是理所当然。“再说了,我为何非得要正眼看你?”闻人晏反问。这世上明里暗里喜欢他的人多了去了,若是每个都需要他分点关心,那他能留下什么给殷寻?对一人的情有独钟,就是对其他人的冷漠无情。闻人晏自小被身边的人耳提面令说要成为善人,要行善事,他也有恪守。但唯独情爱事,他当不了大善人,也不想当。杨幼棠咬牙,全身颤了起来,脸色发灰。他急声强调道:“殷寻他是魔头。”“我不是。”“他不是。”闻人晏与殷寻几乎是同时应道。“怎么就不是了!”驳他的人是一位手牵流星锤的男子,闻人晏认得他,他的师父与师伯当年也是丧生于伏魔会中。“闻人少盟主,均天盟是武林正道的表率,你们难道还想要袒护浊教中人!”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闻人晏,柳晴岚不在此处,身为少盟主的闻人晏几乎代表了整个均天盟的态度,那男子的一声质问,让周遭其他均天盟属下的脸色霎时都黑了些许。“我是我,均天盟是均天盟,扯在一起作甚。”“就是!”苏向蝶下意识想给师兄撑腰,且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撑腰的时机并不太对。惹得闻人晏稍无语,但也歪打正着地把他心下的紧张气给冲散了些许。他确实大体知道杨幼棠知晓殷寻的事,也设想过他的诸多反应,所以在此之前,他就与殷寻商量着说,倘若真不小心身世败露了,倘若那些江湖人真的受不了,倘若他们大婚办不成了……那他们就私奔。反正都当了这么久野鸳鸯了,继续当下去,也无妨。他图的从来是殷寻这个人,又不是那凤冠霞帔。就是……有点可惜。“敢问诸位,殷寻可做过能让你们口诛笔伐的恶事?”同样的话闻人晏再三再四地问了很多遍,对着不同的人,对着同样的反应。原本叫嚣得极大声之人,一时哑然。“你们再看看这满地躺着的人,看看那浑身紫黑的人蛊。”均天盟里的人手并不缺,但要筛出来口风够紧,够值得的信赖的,却十分有限。且这些人,也远没有殷寻的武功高,能够凭一己之力拦杀住这么多的人。“若没有阿寻拦着当如何?”“他们会悄无声息地来到诸位面前,佯作丐帮的好兄弟,与你们把酒言欢,再痛下杀手。要知道,这可是灵蝎教徒,就算蝎尾绒早就被我换下,他们手上还是会有新的毒蛊。”那手执流星锤的男子脸色阴晴难定,想说些辩驳话,可那灵蝎教的恶徒就在他脚下,让他一瞬什么都说不出来。“我说此,并非是迫着要诸位承阿寻的恩,只是还望尔等细想,是人是魔,是正是邪,是否向来只当论迹,而非论所谓亲缘。”闻人晏说得铿锵有力,他这人常以笑待人,但真要冷起来,总是一身红妆艳艳,却让人刹那间被其气势所镇。且当真要论亲缘,当年亲手斩下任成煊头颅的人,也正是殷寻的生母殷双鱼。要论魔头,要论英雄,谁论得通?“要论父债子偿,那也得先有养育恩,可任成煊何曾养育过阿寻?”莫说事养育了,甚至,只是也把殷寻当成他洗剑的工具罢了。一想到这茬,闻人晏只觉得怒火中烧,紧紧地握着殷寻的手,恨不得将自己身上的全部温热尽数通过手心传递过去。反倒是殷寻比他镇定多了,指尖在闻人晏手侧一点一点地安抚着身旁人。“你说是吧,殷庄主。”闻人晏板正地看着殷梦槐,再度把人推到了风口浪尖来:“殷庄主怜悯为护孩童而身受重伤的魏夫人,想要将她护下的阿寻驯养成乖巧之人,既是将还是稚子的阿寻日日罚困雪窟,又是以死士毒药掌控不过远门的阿寻,畜生恶待都磨不出来邪魔,不就印证了阿寻为人本正,半点不与那任成煊相干吗?”三言两语,把殷梦槐这些年所作所为全都公之于众。分明在星河幕下,殷梦槐却觉如烈焰烤灼。“我说的没错吧,殷庄主。”闻人晏冷声问道。殷梦槐咬牙,良久才从齿缝中磨出了一个“是”字。周遭再度陷入静谧,良久,人群中才传出喃声:“这换成我,早该疯了吧……殷庄主也是心狠。”又有一执剑的人和缓道:“说来,殷少庄主确实从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而且,也确实挡了魔教中的人……这讨伐,也得讲理吧。”碎语声层层而起,既有依旧执拗地觉得仅是魔头之子仍是当诛,也有不少的人被劝服。闻人晏小呼了一口气,低声与殷寻说道:“看吧,讲道理的人还是有的。”殷寻浅笑:“还需私奔么?”闻人晏回道:“应当不太用……吧,再看看。”就在他们耳语间,那沉寂下来的杨幼棠却倏尔浑身抽搐了起来,全身泛出了紫黑色的青筋,指甲突起,那被锁的穴道霎时被冲撞开来,一把打向了与他同在一侧的石尹久,替他破开了束缚。既然杨幼棠事没办成,那他合该受到惩罚。被捆死在一旁的石尹久目显凶色。他虽然不敌闻人晏那小子,但他们灵蝎教最擅长,就是操纵人蛊。所谓人蛊,就是以人为蛊,用人尸来杀人放毒,柳晴岚脸上的伤,当年正是被这些受操控的人蛊划出来的。他向来不是什么好人,哪怕他今日必须死在这个地方,也要拖几日陪葬。不过几瞬,杨幼棠在撞开石尹久过后,全身较于以往更为迅捷地扑向了众人,誓有一种想要用全身,而他首先面对的正是那站在最前头的,手执流星锤的那人。他动作不算敏捷,眼见着那流毒的指爪就要扣住他的命脉,下意识大吼间,一道剑光飞快而过。天问剑刃利落地削在了杨幼棠的指节之处,将那迅狠的攻势硬生生地拨了开来,即刻又剑风一改,改削为刺,直戳向那肿胀的心肺之处,将杨幼棠逼退了两步。那手执流星锤的人刚想开口道谢,却见杨幼棠面对着殷寻一时间更为癫狂了起来,那肿胀的皮肉间有尸虫爬出,看着既恶心又骇人。可他还未能靠近殷寻,一根长簪从后而入,闻人晏顺着殷寻剑风所向,同样对准了杨幼棠的心肺,又在杨幼棠想要挥手袭人时,同时退开了位置。动作间,配合得天衣无缝。从相识起便存有的默契并未因为岁月而消磨万分,反倒愈发心有灵犀。两人身后的江湖众人在回过神后也并未坐以待毙,该逃命的逃命,该躲闪的躲闪,该向前的也随之向前,尤其是那位刚被救下的流星锤大哥。他虽笨重,但有的是一身蛮力,缓过神后,手上一道气劲起,握着手中的锤,直直地往要飞扑到殷寻身上的杨幼棠砸去,当即就把人给甩出去了几步远。而后就听见殷寻一声“多谢”轻声落下,让那人一时间有些脸热,他看得出,其实殷寻方才不需要他救,思前想后回了一句:“抱歉。”他并不知道殷寻有没有听见这一身,因为动作迅敏的殷少侠下一刻剑又往那发了狂的杨幼棠扫去。趁着众人注意在杨幼棠身上,石尹久挪着身,还未能起什么动作。同时一阵琴音起,像是一阵阵刀锋对准了石尹久,刮过他的五脏六腑,压迫得他本就直不起来的身体,更是蜷成了一团。直到现下,本该主持大局的柳晴岚盟主才姗姗来迟。她目光落在满身泥垢的石尹久身上,虽然认不出眼前人的模样,但能感觉对方那阴毒的气息,正如当年,这也让她原本温柔的性子难得发了狠。不稍多时,在众人合力下,这场毫无悬念可言的反扑就落下了帷幕。杨幼棠趴伏在地上,失去的神智稍作回笼。他已经许久未想起过母亲生前的样子了,他对她的印象,只剩下那被吊起来的蛊尸,浑身流着黑血,就像他现在这般。可却在濒死之前,走马灯一过,那妇女原本的模样,原本的声音,全都再度展现在他面前。“幼棠,所谓圣子,就是要护佑我族安宁、平和。”他想,如果没有石尹久,没有他的话,说不定,他确实可以像母亲说得那样成为护佑寨子的人,也或许还能以不那么丑陋的姿态,结束在如此漂亮的人面前。眼前却是闻人晏与柳晴岚对弈时的场景。当时他就站在一旁,看着柳晴岚输了闻人晏一棋,笑着摇头指向了棋盘一处,道:“我若不下在这,或许就能胜过晏儿了。”又听闻人晏得意地回道:“师父,落子无悔,凡事可没有如果。”杨幼棠试图向闻人晏的方向爬去,眼见着就能抓住面前的绣鞋尖,然而那人却退了一步,让他的手落了空,只扣在了泥石地上。有柳晴岚在,很多事情就不需要闻人晏去主持料理了。他原本是打算留下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然而却见殷寻与柳晴岚说了一声,还没回过神,就被一路牵了回房中。殷寻方给房门落了锁,转身就见闻人晏便抱了上来,手紧锁着他的腰,像是要把他彻底揉入自己的骨血之中,全身罕见地散着沉郁气。殷寻垂了垂眸,回抱住面前的人,小叹了一声气。遭逢自幼相识的人背叛,又死在面前,真要说闻人晏完全铁石心肠地不去难过,那还是太过为难他了。“从前我一直觉得,他既然来了均天盟,就是均天盟的人,我一直把他视为……信得过的兄长。所以……难免有些难过,一会就好了。”殷寻听闻人晏闷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