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去冬说不出周相许最近经历了什么,但看得出来她变了。以前,周相许身上总是带着一种疏离,和周围的一切泾渭分明;现在,李去冬从她的眼睛里能看到鲜活的生气,她的眼神不再像以前那样,总是清冷无波,如果细看,他还能从她的眼底窥到罕见的喜悦——“以前你都是坐我的车回鹭岛。”李去冬说。一般情况下,周相许回鹭岛,李去冬总会被他父母叫回来。两家人这种时候必定要聚一次。“我想体验一次动车。”周相许答得有些心不在焉。“你不喜欢人多的地方。”李去冬又说。周相许讶异,她还以为李去冬只会关注公司,对她的喜恶一无所知。毕竟,他连她不喜欢玫瑰都记不住,每次送的礼物也都是助理选的——“我买了晚上的车次。网友说商务座没什么人。”周相许很少撒谎,可她一旦撒谎,那一定是自己也对自己说的谎深信不疑,任何人,甚至包括崔蓝伊和曹小桢在内也无法看出破绽。“晚上?”李去冬不禁皱眉,“不安全。”早前,得知周相许打算晚上坐动车回鹭岛,周唤和曹小桢也异口同声地说不安全,但她早有所准备,“周相映能做到的事情,我也可以。”“你跟周相映能比吗?她能单手拎起一个旅行包,你提一瓶1.5L的水都嫌勒手——”“………”要不是被母亲这么一说,周相许还真没发觉自己这么娇气,“我已经决定了。”“以前你不都是和冬冬回去?”周唤不放心。“要是你们时间安排不同,让陈叔送你。”陈叔是李姨的丈夫,已经在周家当了十几年司机。“爸爸,如果以后你再自作主张给我安排车,我就去学车。”“你听话!”周唤看向妻子,眼神示意她快想办法阻止周相许。“亲爱的,你知道鲤城到鹭岛也没多远。”周相许从来没有这样异想天开过,曹小桢猜想,这安排一定跟她的学妹有关;这些年,她从没见女儿像现在这样明亮过,这一定也是跟她的学妹有关。于是就变了口风。周唤以为自己听错,曹小桢忽然不跟他一条心,有问题——见丈夫懵然发愣,曹小桢又解释:“动车和地铁也差不多啊,阿许能乘地铁,动车会有什么问题咯?”“地铁不出城——”周相许听着父母的对话,有点哭笑不得,好像他们对她的感情一直停留在了她去英国的那一年,直到如今,在他们眼中,她仿佛还是那个不到十岁的小女孩——“冬哥,我不再是那个看到毛毛虫就会被吓哭的小姑娘。”周相许发现,有些时候,李去冬跟她父母一样,也把她当小孩子对待。在他们眼中,周相映都早已经是个大人,这种悲哀,大概是那一年忽然被割裂的生活织就的,周相许不知道该怎么弥合他们之间的这种情感断层。“在我面前,你永远是小姑娘!”李去冬一动不动地看着周相许,她真的不一样了,不再是那个将“都可以”挂着口中的女孩。定了定,他问:“阿许,你是不是恋爱了?”李去冬很高,周相许得仰望他。“没有。”她回答的声音很淡很淡。她明白,如果李去冬知道,她父亲也会立刻知道。现在还不是告诉他的时候。“想坐动车,我陪你。”“冬哥很忙,真不用。”“阿许,你变了。”李去冬终究没有忍住。“我早就变了,大家都在变。”“我没变,还是和以前一样。”周相许不明白李去冬的意思,他说的以前是多久以前,他说的一样是什么样?“冬哥,对我父亲你不用有心理包袱,他不是那种蛮不讲理的人。”“我没心里包袱,只是不希望你有任何闪失。”“???”周相许现在完全不懂李去冬在说什么了。不过懂不懂也没那么重要。到了晚上,临出发的时候,周相许才明白李去冬那么说的意思,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她父亲,最终,他们两个一起上了动车。想到半个多小时之后他们一起出火车站会被陈孟鲸看到,在座位上坐定之后,周相许拿出手机,给她发了一条消息:“李去冬跟我一起,如果你介意,我自己回家就好。”“他不坐我的车就行。”“不会的。”“学姐为什么跟他同行?”“不是他爸妈就是我爸妈要求的。”“哦。”“待会儿——”“在跟谁聊天?”正在回陈孟鲸消息的周相许被打断,她并不遮掩,“我学妹。”“陈孟鲸吗?”周相许这下惊得整个人僵了一下:他为什么会知道陈孟鲸的名字?很快,她想起来了,是那年元旦前的事情,临近期末,李去冬到学校里找她,她和他站在在学院门前滑坡的栏杆旁聊完天,转身向下走的时候碰巧见陈孟鲸迎面而来——现在回想起来,周相许才明白为什么那一天陈孟鲸没有像往常那样兴奋地冲向自己,以及为什么,她没有想往常那样充满感情地、大声地叫学姐,说不定,那时候她已经从别人口中得知了她和李去冬的事情,同时,周相许还想起当年关于她的八卦,她和李去冬有娃娃亲的事,她从没有对学校里的任何人说过,但这件事在学校却广为流传,班里的同学跟她求证时,她也没藏着掖着——她微微侧首,看了看李去冬长长的双腿,总不可能是他说出去的吧?不可能的。但现在回想,她不过在他面前叫了一声“陈孟鲸”,而那天,陈孟鲸也只是轻轻地叫了她一声学姐,他为什么能记到现在?当年她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忽然有点明朗了。“对,是她。”短瞬之间,周相许已经恢复平静。“是个让人过目难忘的女生。”“这样吗?”周相许收回视线,看向车窗外。车辆开始启动了,车外停靠的车组、轨道,站台和人影在缓缓后移。沉默笼罩下来。周相许的余光能瞄到李去冬搭在她膝盖上的双手,他的手指很长,指节上的体毛清晰可见。“你是不是喜欢她?”周相许的手机从手中滑落,李去冬灵巧地帮她借住,还给她。他问她的声音非常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他是一个从来不说废话,也从来不开任何玩笑的人,因为这样,他所说的每一句都格外有分量。白天,李去冬问她“你是不是恋爱了”的时候,周相许觉得可疑,以为他觉察到了什么,但因为他们之间的关系很淡很淡,淡到她以为他每一次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都跟自己一样,只是念在旧情和父母间的情谊才碰面——很久前,李去冬跟她说过,他不知道怎么喜欢一个人,所以不会结婚。他那么郑重地说,周相许就当他在对她正式解除他们的娃娃亲,便回应说:“以后,长辈们再撮合,我们就是一个阵线了。”他白天的问题,以及现在的问题,到底是为什么?周相许不得其解。这一定是他自己察觉的,母亲不可能绕过父亲,先跟他说。“冬哥,你站在什么立场问我这个问题?”这一刻,周相许忽然一点都不了解李去冬了。在昨天之前,她还将他当作兄长一般信赖的,白天对他撒谎,她一直愧疚到现在。“我的立场重要吗?”“我想知道你的立场,才能决定要不要回答你。”“阿许,我早就知道你不喜欢我——”动车忽然间提速,列车极速前进所搅起的声音将李去冬的话语消释得无比单薄。可周相许还是听清了他所说的每一个字,商务车厢里,乘客真的很少。她说:“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我一直想知道你为什么不喜欢我——”“………”原来他是那种想要别人都要喜欢他的人。周相许一阵不适,脸色忽然间变得苍白。“现在我知道答案了。”李去冬说。周相许都还没回答,他怎么就知道答案了?“没错,就像冬哥知道的那样,我喜欢陈孟鲸。”她忽然不想再隐瞒,“白天我撒谎,是因为,我爸还不知道,在那之前——”“我理解。”李去冬打断她。沉默再度笼罩下来。周相许越来越不自在,她希望动车可以更快一点。她想快一点见到陈孟鲸。“为什么是她?”“你想问的应该是,为什么不是你吧?”“你想这样理解也可以。”“没有为什么,喜欢就是喜欢。”“你们在一起,会很辛苦。”“冬哥不喜欢我,我辛苦或者不辛苦,就不劳你费心了。”“我嫉妒陈孟鲸。”“你到底在说什么?”“阿许,你一点都不了解我。”“……现在,我确实一点都不了解你。”“即便没有爱,我们有亲情,我们在一起,比你跟陈孟鲸在一起更容易幸福。”“我对幸福的定义,和你对幸福的定义不一样。只有亲情,不足以让我想跟你在一起。”“以前你不是这样。阿许,喜欢陈孟鲸让你变得不清醒。喜欢一个人,会失去理智。”“如果喜欢陈孟鲸会让我失去理智——”周相许默了一会儿,继续说,“那我愿意永远失去理智。”“你能不能和她在一起,还是未知数。”“冬哥是在告诫我吗?”“不是,我担心叔叔阿姨,还有你。”“如果是这样,依然是不劳费心,我爸妈这边,我自己会处理。”周相许觉得好无力,以前她没发现他这么自以为是。“我会等你,以防有一天你后悔。”“我不——”“阿许先别拒绝,你听我说,我对你,对陈孟鲸都没有任何恶意,我不否认我嫉妒她,但我所说的话都是基于理性的思考,人心不是恒常不变的,我这里会一直为你留着一个位置——”周相许现在才知道那些打着“我是为你好”的旗帜的人,大多时候是如此可恶,李去冬所谓的“没有任何恶意”也是这样,他明明不能爱,又想将她绑在身边,他到底知不知道,他的嫉妒已经让她彻底失去了理性?“冬哥,不用,这样的位置我不要。”“给自己一条退路。”“我不需要退路。我会一直向前。”“陈孟鲸就有那么好吗?她,比我好吗?”“这跟陈孟鲸、跟你好不好没有关系,而是,跟我想要什么样的人生有关。我喜欢她,而喜欢她,让我觉得活着可以变得更有意思,我喜欢我我喜欢她,仅此而已。”“你早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冬哥不也是,很久之前就知道自己不想要什么么!”“我怕等不到你,才那样说的。”“冬哥不要再等了。”周相许开始分不清,李去冬的哪一句话可以相信。他说的“即便没有爱”,指的是自己对他吗?要真是这样,那也太揪心了——“这是我自己的事。”“随你。”周相许不想再为这种事情感到抱歉,如果总要为不能回应每一个喜欢她的人感到抱歉,那她大概什么都不用做了。……